从武勇到优雅:满族汉化史(第19/21页)
皇帝二十几年如一日,效仿祖先,每天四点就起床,从来不敢歇息一日,可是天下却在他手里变得如此千疮百孔,他这个皇帝当得如此丢人,也难怪他心灰意冷,意倦神疲。
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孔子后人,第七十三代衍圣公进京面圣,回来后把皇帝的谈话一丝不苟地记载下来,使我们得以直击这位皇帝的精神面貌。皇帝一见面就说:
我想到曲阜去,不能,你知道不?山东的水都过了临清了,这个怎么好,真没法。圣庙新修的,我等到七八年去,又残旧了,怎么了?
过几天辞行,皇帝又旧事重提,絮絮叨叨地说:
我登基已是二十四年,总不能去(祭孔),是个大缺典。我从前虽然随着高宗去过两回,到底不算。我到你那里去容易,就是路上难,水路罢亦难走,旱路罢亦难走……你看河上水这么大,山东民情亦不好,到底怎么好?弄得真没法,了不得!
一口一句“真没法”“怎么好”“怎么了”“了不得”,似乎已经成了皇帝的口头语,焦头烂额之态毕显。二十几年帝王生涯,对这个懦弱的人来说,简直如同受了二十几年的罪。在撒手而去的时候,他的最后一丝意识也许不是留恋而是轻松。
(八)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皇帝带领诸子孙在威逊格尔行围。十岁的小孙子绵宁在老皇帝面前引弓搭箭,居然一举中鹿。老皇帝喜不自胜,赋诗一首,中有“所喜争先早二龄”一句,意思是他本人十二岁初次随康熙行围,射中了一只熊,而小孙子初次中鹿的年龄比他还小两岁,看来大清朝一代更比一代强,诚可谓后继有人啊!
老皇帝的鼓励大大激发了小皇孙学习武功的积极性,嘉庆帝的这个长子看来确实继承了爱新觉罗氏的武风。嘉庆十八年(1813年),天理教徒攻入宫中时,绵宁正在上书房读书,闻变携鸟枪出视,立于养心殿阶下,连发两枪,击中两名已经爬上房顶的教徒,致使教徒们军心大乱,终于失败。嘉庆帝在回京途中得此报告,欣慰不已,立命封绵宁为智亲王,增俸一万二千两,连他所用的那只枪也赐名曰“威烈”。从那个时候,天下万民就已经知道谁是下一代储君了。
这个后来的道光帝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相当专业的武术家,他创制过一套新刀法,名曰“二百连环刀”。对于火器,他也十分精通,曾经在奏折上与臣下讨论鸟枪的用法:“鸟枪非炮可比,不必论以轻重。朕自幼练习,深其此法。五斤至七八斤均可,全看人技艺如何。……打枪之法,全在随机智巧,非靠膂力也。”词句之间可见他的内行。
可是历史就是这样喜欢与人们开玩笑。大清朝就是在这个颇为精通武功的道光皇帝手里,遭遇到了有史以来最惨痛的军事失败。在鸦片战争中,道光皇帝的军事知识没能给他一点帮助。他的指挥如同盲人摸象,破绽百出。
当然,鸦片战争的失利不应完全归到道光皇帝身上。鸦片战争前清朝闭关锁国政策导致的对西方世界茫然无知,不应由道光负责。战争中由于对洋人缺乏了解,他只能以传统的武器和战术抵御新敌,也势在必然。因此,他败得情有可原。
我们真正无法原谅的是这个武术家在战败之后的表现。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争强好胜、知耻后勇的祖先精神,没有表现出一点早期爱新觉罗氏应对变局时的灵活、机敏和睿智。这个乾隆皇帝寄予厚望的孙子的表现,只能用“麻木”二字来形容。
皇宫内院整洁漂亮的操练场上一板一眼培养出来的武术家和原始丛莽中生长出来的武士,虽然都手持刀枪,但思维方式和精神气质是不一样的。道光帝“守成”思想之坚定,甚至超过了他的父亲。一即位之时,他即宣布:“祖先定下的规模制度,都清清楚楚地载在典册当中,我何敢有一点点更改?一心一意遵守祖宗成法,还怕遵守不好,怎么敢在施政中掺进自己的好恶?”虽然到他手里,大清朝已经破烂不堪,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除了“守成”之外,还有另辟新局的可能。《宣宗实录》总结他的一生说:“皇帝一生经常诵读祖宗实录,一举一动遵循前规,极少进行更改。”
本来,鸦片战争的结局,对道光皇帝来说,对整个中国来说,该是创深痛剧的。大清开国以来,列祖列宗从未遭此耻辱。父亲嘉庆朝出现的种种败政,与他的失败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在这种情况下,他理应睁开眼睛,仔细打量打量这个陌生的敌人,幡然变计,有所作为。可是,从战争结束到道光逝世的整整八年,我们却没有看到他对西方入侵这“千古未有之变局”采取过任何有针对性的措施。不错,他也一再下诏练兵设防,修葺炮台,整顿吏治,图谋挽救。可惜这些措施没有一项超出战前所有诏令,从中看不到一条是由战败得到的启示。不仅林则徐那些探询西事、翻译西书没有引起道光的注意,连影响日著的《海国图志》也被无视,他不仅未能循战争的败征追踪事变的由来,连五口开放的动向也未触动他的心思。儒学的静止世界观牢牢控制了他的大脑,“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僵硬信条让他彻底丧失了现实感,丧失了适应能力和创新能力。这些满族人的后代,至此已经变得比明代后期的那些脑满肠肥的皇帝们还颟顸无用,因为他们的“四书五经”背得比明代皇帝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