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勇到优雅:满族汉化史(第16/21页)
满语的急剧衰落发生在乾隆中期。这个心高气盛的大皇帝当然不能容忍祖先的语言在自己任期内衰亡。在清代各位皇帝当中,乾隆是对使用满语要求得最严格的一个,为了维持满语的地位,他采取了几乎所有能够采取的措施。即位初期,他听到“宗室、章京、侍卫等……在公所俱说汉话”,即下决心进行整顿,谆谆告诫满洲人等“只要是在办公处或者满族人碰面聚集的时候,不可说汉话,应说清语,在办公处清语尤属要紧”。他命令这些侍卫抓紧学习满语,并且亲自进行考试,“其优等者,格外施恩。倘不学习,以致射箭平常,不谙清语者,定从重治罪”。他命令王公们给自己的孩子聘请满语文教师。不能请老师的,必须把孩子送到宗室学校学习。在每年举行的两次考试中,“如有不能清语者,在学则将管理宗人府王公教习治罪,在家则将其父兄治罪”。
乾隆皇帝是第一个把满语水平和仕途升迁挂钩的皇帝,“在例行考核官员的年份,必须清语熟习,办事妥协者,方准保列为一等。其不能清语者,办事虽好,亦不准保列”。在阅读满族官员的奏折时,乾隆皇帝非常注意其满文水平,一有瑕疵,即大加挑剔,有的官员甚至因此被罢官夺职。
整个乾隆一朝,类似举措何止千百。然而,这些举措对满语式微的大趋势几乎没有起到任何挽回作用。当然,皇帝的努力也并非没有丝毫影响,在汉语的强大冲击力和皇帝们一道道严厉谕旨的挤压下,满族沦落到了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作为学习和社交工具,满语已经失掉了实际功用。几乎所有的满族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不再使用满语。可是,对于那些在官场上行走的满族人来说,满语又是一块必不可少的敲门砖。为了谋个一官半职,许多满族人如同现代人学外语一样,拼命学习满语,然而,“旗人在京与汉人杂居年久,从幼即先习汉语。长成以后,始入清学读书,学清语,所以清语难熟言矣”。大部分人只能死记硬背一些满族词汇,以便必要时能拼凑出一篇还看得过去的“清语履历”,用来应付上司考核之用。
因此,从乾隆中期开始,虽然大部分满族人都能说上几句满语,然而这种满语和那种生长在白山黑水间的地道满语已经是两个味儿了。地道满语“语质而练”,而这种没有语言环境,完全为了功利目的而学的满语“语文而散”,已经失去了满语的真精神。满语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壳,一种死语言或者说是语言植物人。
(四)
语言对一个民族来说,就如同角之于鹿,牙之于虎,翎毛之于孔雀,奠定和标志着这个民族的独特性。对一个民族来说,失掉语言,几乎意味着失掉一切。
语言的重要性在于它决定了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认知方式,甚至因此决定了一个民族的自我意识和世界观。任何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都有其深厚的民族精神的积淀,用乌申斯基的话说,“在民族语言明丽而透彻的深处,不但反映着祖国的自然,而且反映着民族精神生活的全部历史”。
如果老虎长出了羊的宽大臼齿,那么它就只能以草为食,并且用羊的方式思考。如果一个民族改用了另一个民族的语言,那么他的心理特质、气质和性格,都会随之改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于漪先生断然说“舍弃母语就等于亡国”。
因此,清朝的衰落恰恰萌芽于在满语被彻底弃用的乾隆中期,并不是一个历史的巧合。
(五)
乾隆的继承人嘉庆皇帝是汉语环境里长大的第一位满族帝王。他出生的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正是满语从满族人日常生活领域全面退出的时期。在他的周围,不但太监乳母都说一口京片子,连那些教他武功骑射的谙达们也说不了几句完整的满语。虽然在皇帝的严格要求下,他也会说“文而散”的满语,但已经不能用满语进行思维。因此,汉语自然而然就成了入关后第五位皇帝的母语。
在乾隆诸子中,嘉庆皇帝以酷爱读书而著名。从六岁开蒙到三十五岁即位,他在书斋中度过了近三十年的光阴,日日沉醉书海,经常深更半夜,还手不释卷,要太监再三劝阻,才熄灯就寝。他所读的,当然全都是《礼》《易》《春秋》及宋儒性理诸书,至于闲词小说,从不寓目。当时来京朝贡的朝鲜使臣向他们的国王汇报说:“十五王(即嘉庆)饬躬读书,刚明有戒,长于禁中,声誉颇多。”这个左挑右选了数十年才最终确定的继承人看来没有辜负老皇帝的期望,亲政之后,他的勤政丝毫不亚于父祖,节俭和自律甚至超越了列祖列宗。从各个方面来说,这位身材健壮、仪表端正、学识丰富的壮年皇帝都完全符合一个传统优秀皇帝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