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勇到优雅:满族汉化史(第14/21页)

事实证明,立贤不立长是这个少数民族政权能一直保持活力的秘密所在。清代皇帝们意志力、活力接力所持续的时间之长,在中国王朝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在清代皇帝所有的大纲大法中,最能体现这些皇帝们异族特质的,是他们对待少数民族的思路和措施。

一般情况下,汉族与周围民族的战争,都是少数民族主动挑起的。汉人对待少数民族,通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羁縻”。也就是说,被动应付,委曲求全,用金钱和布匹收买。他们对这些边疆民族缺乏好奇心,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这些野蛮人在何种情况下会内犯,何种情况下才归顺,他们部落之间及部落内部是什么关系。

明太祖朱元璋是这种“和平主义”的典型代表,他在其遗训中再三强调指出:“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杀伤人命,切记不可。”

满族皇帝对边疆却一直充满欲望和好奇。清代是一个充满扩张冲动的王朝,在处理边疆问题上,满族皇帝们眼光远大,不避艰险,总是采取更为积极主动的办法,把威胁解决在萌芽状态,而不是等它们成长壮大起来,再去被动应付。从康熙对付噶尔丹,到乾隆开疆拓土,都是如此。按汉人的传统政治观点,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大兴兵马,耗费如此巨大的财力人力,来处理并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然而,历史证明满族皇帝们是有远见的。连续三位皇帝用兵于边疆,所取得的成就甚至惠及今日。

事实上,清代帝王的领土观和汉人帝王是不同的。汉地只占他们帝国版图的一半,汉地对清代皇帝来说,远不是他们统治的全部重心。他们花费了巨大精力,来研究和琢磨地广人稀的另一半的政治布局。正是因为自己本身也是少数民族,所以他们对这些边疆民族的心理深有研究,也始终以中国历史上从没有过的理智、精明、有效的方式统治着这些地区。好几位帝王都精通蒙、藏、维等少数民族语言,他们对这些少数民族的历史、传统、社会现状了如指掌,治理起来能抓住要害,条分缕析。在西藏问题上,他们高屋建瓴,进一步树立达赖喇嘛的权威,以此作为控制藏人和蒙古人的精神武器。不过西藏活佛们获得恩惠,也并非毫无代价,清统治者由此拥有了确认转世活佛和任命高级教长的权力,从而牢牢地把西藏社会控制在自己手中。在蒙古问题上,他们把蒙古分为林立的旗地,让他们互不统属,成功地破坏了那些自治权力和威望萌生的源泉,并确立自己为世俗的权威,成为“众汗之汗”。对穆斯林,他们十分高明地将东干穆斯林从中国西北部迁入新疆,利用他们对抗突厥语族的穆斯林,从而成功地获得了新疆的稳定。即使以现代政治家的标准衡量,他们在处理民族问题上的开阔眼光和大智慧,今天依然很少有人能比。

(八)

打算步入婚姻的恋人,永远面临风险。未来夫妻之间有可能琴瑟和鸣,也有可能是一个相互消耗的黑洞。

同样,两种异质文化的深入接触,前景也总是蕴含着巨大的不确定性。结果有可能是培养出综合了双方优点的漂亮的混血儿,也有可能是生出结合了双方缺点的低能儿。

自从有民族以来,如何对待其他民族的文化,就是考验每一个民族智慧、决定每一个民族命运的首要问题。1920年,英国学者罗素在《中国问题》中说:

假如中国人能自由地吸收我们文明中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排斥那些他们觉得不好的东西,那么他们将能够在其自身传统中获得一种有机发展,并产生将我们的优点同他们自己的优点相结合起来的辉煌成就。

中国台湾学者龙应台对这句话进行解释说:“罗素最幽微深刻的话,其实是这一句:在‘自身传统’中寻得一种‘有机发展’。任何的‘急遽变化’必须在‘自身传统’的生态环境中进行,而不是把‘自身传统’摧毁,空中起新楼。”

可惜,直到今天罗素的期待也没有得到实现。在评估中国的现代化转型时,甚至有学者激愤地说,中国总是把自身传统中最恶劣的部分,比如专制主义根性,与西方文化中最糟粕的部分,比如拜金主义、物质主义结合起来。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一个民族“自知”“自胜”的艰难。

从1616年到18世纪中叶,也就是从满族崛起到乾隆中叶,清王朝的统治者们不自觉地实践了罗素的话。那个时期满汉文化的结合,创造了文化融合史上一个非常成功的先例。他们“自由地吸收了汉文化中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排斥那些他们觉得不好的东西”。他们坚定地维护了民族精神的内核,并且“在其自身传统中获得了一种有机发展”。这种结合了满民族“务实”“进取”精神和汉民族数千年积累的统治经验的新型满族文化,具有巨大的杂交优势。恰到好处的汉化取得了“辉煌成就”:康乾盛世。这一盛世,用史学家高翔的话来说,“如果把康乾朝代和三代以降,号称盛世的其他各个时期相比,就会发现:无论是在繁荣的质上还是量上,它都远逾前代,具有集大成之势。”“康乾盛世无论从政治上、经济上还是学术文化上,都显示出中国传统社会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鼎盛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