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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彭七月在1966(第7/15页)

9号门口栽了一株夹竹桃,夏日里绽放着红白相间的花朵,为这幢死气沉沉的老宅添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这扇木条门,原来是这幢房子的偏门,给佣人们进出,倒倒垃圾,烧饭师傅搬搬东西用的。9号的正门是朝南的(这在风水上很有讲究),造在天井里,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有三米多高,门上镶有兽衔铁环,还有用钢筋水泥浇铸的拱形门楣。解放后,鉴于政治气候的变化,沈云锡的父亲觉得这两扇门“形象不佳”——电影里地主家的恶狗咬穷人,都是从这种黑乎乎的大门里蹿出来的——却又舍不得拆,索性将它封闭,改走偏门。每月只为埋设在天井里的窨井清粪便时,才偶尔打开一次。

迈上青石台阶,站在紧闭的木条门前,彭七月四顾无人,就把大字报撕开一个口子,露出木条门的空隙,朝里窥望——

里面是一个灶披间,摆着两只煤球炉,一只炉子正在烧饭,那时候没有电饭煲,都是在炉子上加铁板慢慢烘出来的,另一只炉子搁着煎药罐,正煮着中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味四溢。放油盐酱醋的橱是嵌在墙里的壁橱,玻璃门上沾满油污。墙角摆着一个带纱门的碗橱,里面塞着锅碗瓢盆,台上放着砧板和一把切菜刀,洗干净的青菜正切了一半。

看得出,不善做家务活的主人正在努力适应这种样样要自己动手的生活。佣人们都回乡闹革命去了,社会上没有佣人这门职业了,谁家还敢用佣人,等于承认自己是“剥削阶级”。

出于职业敏感,彭七月的目光往下移,在那个碗橱的下面,用木板拦出一块小小的空间,铺了层棉花软垫,一只黑猫正趴在上面。它听见了细微的动静,朝木条门望过来,人眼对猫眼,彭七月就觉得背上好象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他认出它来——

黑花!

艾思养的那只猫,那只披着人头发的黑猫。

从1984年的地下室旅馆,到1966年的东马街沈家,这只过于“长寿”的黑猫,年龄一下子又提前了。黑花几乎没有变,亮晶晶的猫眼盯住彭七月看了片刻,觉得并没有危险,就伸了个懒腰,伸出猫爪子在伤痕累累的木板上使劲抓了两下,彭七月知道这是猫在磨爪子。

黑花的出现,证明自己选择返回1966年这一步棋走对了。黑花就象一条线,把已故的沈云锡和艾思这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点连接起来了。

尽管还没有看见沈云锡,彭七月的心情却倏地轻松起来,舒服得象吃了一支和路雪。

磨完爪子,黑花爬进旁边摆着一只中号搪瓷盆,里面放着一些烧过后碾碎的煤饼渣,作用类似于现在的猫砂,黑花方便完,象所有的猫科动物那样用后爪扒了两下,然后爬了出来,钻回自己的小天地。

灶披间里停着一辆凤凰牌男式自行车,砌在墙内的水泥烟囱一直通到楼上的晒台……彭七月忽地意识到,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黑猫和周围的器物上了,忽略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其实灶披间里有个人。

她象猫一样蜷缩起来,坐在小板凳上,低头拣着绿豆,把混在绿豆里的石子和坏掉的绿豆拣出来,动作很轻,很慢,仿佛不是拣,而是数。

她的手指又细又长,关节凸出,纤长的手指是年轻女孩的特征,但眼前的这十根手指,却让彭七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它们好象太长了,象外星人的手指。

女孩穿着一条黑色布裙子,一件白色短袖衫,左下角有一只锈花的小口袋,放着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以至于领口往下坠,露出胸罩的白色带子来。她和艾思一样是平胸型的女孩,戴A罩,几乎没有胸脯,女性的魅力就要靠别的来弥补了。

彭七月有这个本事,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只是第一级别,到了第二级别,能看出这个胸脯是不是靠胸罩才挺起来的,胸罩内层有没有塞水袋。当然还有更高的第三级别,可以看出这个胸脯有没有做过隆胸手术。当然,这种难度系数最大,彭七月远没有达到这种境界,拥有“第三级别法眼”的人,上海滩也不过那么七八个。

女孩默默地坐着,低着头,长长的黑发朝前面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孔。女孩子都喜欢做一个潇洒的甩发动作,让头发飞到后面去,不管露出的面孔是好看还是难看,这个动作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本身就充满了女人味。但是这个女孩没有,她似乎更愿意长头发把自己的面孔遮起来,彭七月想起《午夜凶铃》里的贞子,头发里隐藏的是一张狰狞的脸……

灶披间很安静,一个披头散发坐着的女孩,一只披头散发趴着的猫,一个站在木条门外的窥望者,恰好形成三足鼎立。

喵呜!黑花叫了一声,似乎在提醒主人,有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