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彭七月在1966(第9/15页)
后面的话,沈云锡没有说下去,便开始例行询问,彭七月把事先准备好的不轻也不重的症状述说了一遍,沈云锡一边听,一边给彭七月号脉、观舌苔,然后就开起药方来。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当时的“阶级划分”,全国八亿人民,划分为三六九等。最好的是“红五类”,指工人、农民、商业职工、学生、解放军官兵。最差的是“黑五类”,指地主、富农、资本家、反革命分子及右派分子。介于两者中间的是“灰五类”,指医生、记者、教师、文艺工作者这些知识分子(俗称臭老九),还有小商小贩小业主,政治上属于小资产阶级一类,需要指出的是,“麻五类”的子女是禁止参加红卫兵组织的。
红五类是当仁不让的领导阶级,如同第三帝国时期的纯种日耳曼人,可以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灰五类属于“被教育”、“被改造”、“可以挽救”的阶层,而黑五类相当于第三帝国时期的犹太人,最终的下场就是两个字:灭亡。
单从成分上来看,沈云锡是中医,理应划入灰五类,但且慢,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资本家,开过大药房,剥削过劳动人民,沈云锡就是资本家的大少爷,他又著书立说,宣扬反动学术,这又是一条罪状。
沈云锡把写好的药方递给彭七月,看着彭七月的眼睛,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来,“年轻人,你不是来看病的,因为你根本就没病。你来这儿另有目的,是吧?”
彭七月怔住了,没想到这个看似书呆子的沈云锡目光如此犀利,既然这样,就没必要兜圈子了,彭七月打开旅行袋,拿出一本《百冰治百病》放在圆桌上,对沈云锡轻声说:“请你把这本书仔细看一遍,就会明白的。”
这是新版的《百冰治百病》,从封面设计到出版社名称都变了,没有变的是书名和作者,沈云锡稍稍楞了一下,赶快把书收了起来,这一拿一接,有点象敌特务接头。
彭七月问他,“这本书初版的时候,写了多少条冰(病)例?”
“不多不少,一百种。”
“嗯,我给你的这本书是一百零一种,多了一种,它的名字叫‘痔宁冰栓’,前一百种都是口服的,惟独它是外用的……”
沈云锡的眉头越拧越紧,拧成了一个“?”,他喃喃地说着,“这……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研究过外用的冰呀!”
嘭嘭嘭!
一阵敲打声从楼下传来,有人敲那扇木条门,沈晶莹下楼去开门,随着纷乱的脚步声,一群红卫兵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正处在荷尔蒙分泌的旺盛期,满脸痘痘,幸亏痘痘是红的,这样一来革命的心就更红了。依此类推,酒糟鼻也是令人羡慕的。
“我们是南市区红卫兵团的革命小将,贴在墙上的‘勒令书’看到没有?”
“什么……勒令书?”沈晶莹声音低低地问。
“哼,资产阶级的臭小姐,原来是睁眼瞎!”
“红痘痘”走到门口,想把贴在东马街墙上的“勒令书”大声读出来,这才发现三天前贴上去的“勒令书”早就被别的大字报覆盖了,只好凭着记忆说道:
“饲养宠物——这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表现!限期三日,让东马街的居民把自家饲养的鸟、鸽子、金鱼、乌龟,还有猫和狗统统处理掉,逾期全部打死!”
他打量着沈晶莹,继续道,“我们是红卫兵团打猫战斗队的。根据群众检举揭发,你们家养了一只黑猫,还给它起了名字叫‘黑花’,一股资产阶级的铜臭味!说,它在哪里?”
“猫……没有啊……”沈晶莹偷偷朝黑花睡的地方瞥了一眼,黑花已经不见了,无声无息地溜走了。
别看红痘痘人不大,心却细,他走到碗橱前蹲下来一看,冷笑一声,“你再敢说你家不养猫?这就是罪证——这是猫窝,盆里还有猫屎呢!”
沈晶莹心慌意乱地说:“它……跑了,看见你们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它就给……吓跑了。”
“哼,少拍马屁!是你把它藏起来了吧?要是被我们搜出来,连你一块打死!”红痘痘朝身后一招手,红卫兵们呼啦一下涌了进来,开始在这幢房子里大肆搜捕一只猫。
文革伊始,抄家风席卷全国,沈云锡家已经被抄过三四次了,有区里的红卫兵抄的,地段医院造反派抄的,东马街里弄革委会抄的,除了笨重搬不动的红木家具,其余的古董字画、金银首饰、沈云锡的爷爷和父亲穿过的马褂西装,就连他们的灵位和遗像都被砸得稀巴烂。据说地段医院的造反派在抄家的时候,为了寻找传说中的“发报机”,把楼梯的地板撬起来,结果被一枚铁钉扎破了手,血流不止,沈云锡拿出云南白药来,要给他治伤口,遭到严词拒绝,生怕是毒药。沈云锡告诉他,如不早治,弄不好会得破伤风,对方才勉强接受。事后,云南白药也被当作战利品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