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中文
阅读背景:字体颜色:字体大小:[很小较小中等较大很大]

第四章:彭七月在1966(第5/15页)

医院比想象得要安静,挂号处的窗口已经关闭,走廊里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标语,与街上的不同,这里是指名道姓,有的是破口大骂,有的是绘声绘色。

“撕开反动学术权威沈云锡的伪善面目!”

“听!沈云锡的医药箱里传来发报机的滴滴声……原来他是台湾潜伏特务,代号114”

“打倒沈云锡!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张鲁丰公然说《海瑞罢官》是部好戏!火烧张鲁丰!油炸张鲁丰!”

“张鲁丰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汤国年借行医之名散布大毒草,公然支持三家村!革命群众们!火速行动起来,砸烂汤国年的狗头!”(注:“三家村”是指文革初期,全国批判北京市长吴晗、市委书记邓拓、统战部长廖沫沙等三人,“三家村”事件被认为是文革的导火索)

彭七月一路走一路看,渐渐看出了门道:小小的斜桥地段医院冒出来两支不同的造反派,一支叫“红镰刀”,另一支叫“疾风暴雨”,它们旗鼓相当,都自诩是最红最红的革命派,怒斥对方是“保皇党”,斗来斗去。但写在墙上的沈云锡之流,人人得而诛之,“红镰刀”斗完了,“疾风暴雨”拉过去接着斗。

走廊拐弯处,彭七月不慎撞上一个人,出于习惯,说了声“对不起!”

对方没有反应,楞楞地看着他,彭七月这才看清楚,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步履蹒跚,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边凝结着干涸的血迹,估计刚刚挨过一顿拳脚。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装,打着两片补丁,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戴着袖套,拿着扫把,正在低头扫地。

彭七月刚想跟他说话,忽然想起来,那个年代两个人对话前,必须象特务接头一样“对暗号”,于是掏出红宝书喊了句:“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

对方赶紧掏出毛主席语录挥了两下,一边用脚跺地面喊:“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对暗号”结束,彭七月才问道:“师傅,才下午三点不到,就停止看病了?”

对方老老实实回答:“有最高指示下达,革命职工都集中到三友实业社的大礼堂开欢迎大会去了。”

三友实业社,解放前是日本人开的纺织厂,后来改为上海毛巾十厂,是附近最大的工厂。

“你是谁?”彭七月问。

“我叫张鲁丰,以前是院长兼党支部书记。当然我是混进革命队伍的篡权者、阴谋家。现在我是黑五类、臭老九、牛鬼蛇神,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分子。所以同志,你最好不要跟我说话,因为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万一被他们看见,不光我有麻烦,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彭七月拍拍胸脯说:“阿拉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不怕那些造反派!不瞒你说,我是慕名而来找沈云锡看病的,他人呢?”

张院长苦笑了一下,指着墙上的大字报说,“沈云锡是本院的头号反动学术权威,又是资本家、反革命分子,院革委会担心他利用手中的经络针、拔火罐、煎药罐——别小看这些治病救人的小玩意儿,被坏人拿着也可以当作凶器——向革命群众疯狂报复,所以早就被剥削了行医资格。

他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就继续说,“象他这样的三反分子(注: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简称),本院还有十多个,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们都属于严控对象,参加了学习班,每周一三五汇报思想,深刻反省自我批判。今天是礼拜二,他应该在家里闭门思过,但必须随叫随到,对我们的批斗是不定时的,造反派的时间表就跟他们的面孔一样,说变就变……”

说到这儿,张院长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担心祸从口出,赶紧闭上了嘴。

5

彭七月在大同中学门口乘上66路,车厢里也悬挂着毛主席像。彭七月掏出五分钱硬币买了车票,看着售票员用打孔器在票根上打孔,把票交给自己,票根上印有无产阶级铁拳砸烂资产阶级的宣传画,他小心翼翼地把票根收起来,留作纪念。

他有点累了,拖着沉甸甸的行李,在前后车厢的链接部位、俗称“香蕉座”的位子上坐下来,打算歇歇脚,没想到只开出去两站,蜂拥上来一群红小兵,也就小学四、五年级,红扑扑的小脸蛋映衬着手里的红宝书。他们当然不用买票,要所有的乘客从座位上站起来,随他们高唱一段:

“革命的鸡下革命的蛋,

革命的同志坐革命的车,

革命的车上唱革命的歌,

谁敢不唱革命的歌,

马上就让他滚下车!

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蛋蛋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