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彭七月在1966(第6/15页)
唯一例外的就是司机,要是他也站起来唱,这车就等于往阴间开了。
唱罢,乘客们重新落座,然后红小兵又开始了宣传:“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请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一页,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中国共产党是中国人民的领导核心,没有这样一个核心,社会主义就不能胜利……’”
红小兵读到哪一段,乘客就自觉把语录翻到哪一页,彭七月偷偷扫了一遍车厢里,二十多名乘客,男女老幼,除了怀抱的婴儿,个个带着红宝书。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站在彭七月面前,大声读着语录:“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不会退出历史舞台……”
男孩脚上穿着一双塑料凉鞋,搭攀已经断裂,眼看就要变成拖鞋了,彭七月觉得他很象小时候的自己,顿生爱怜之心,就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图案为女农民开拖拉机的枣红色壹元,塞到男孩的衣兜里,小声说:“拿去,教你妈妈给你买双新鞋……”
万万没想到,男孩把他的手狠狠一推,用稚气未脱的声音,却带着大人才有的严肃表情道:“收起你的糖衣炮弹!”
6
彭七月在河南南路、复兴路站下了车,往前走一百米就是方浜中路。
根据户籍档案,沈云锡家住在南市区方浜中路东马街9号。
方浜路不是笔直的,全长约五百米,这条很不起眼的马路浸洇了上海的近代史。早在清朝,上海的市中心仅限于旧县城一带,即现在的南市老城厢,周围筑有城墙,环城象一个圆,方浜路就是圆中一条竖线,如果把它画下来,恰好象一只猫眼。当时的方浜路相当于现在的南京路、淮海路,店铺鳞次栉比,旗幌飘扬,著名的豫园(旧称城隍庙)就在这条路上,加上周围的文庙、白云观、大境阁、慈修庵、沉香阁……老城内香火鼎盛,逢年过节,方浜路上挤满了购物的、烧香的,摩肩接踵,热闹甚于现在的南京路步行街。
1843年上海开埠后,城墙外的土地被圈进了租界。北面成为英、美租界(后来叫公共租界,即现在的黄浦区、闸北区、杨浦区),西面成为法租界(即现在的卢湾区、徐汇区),在原来的农田上筑马路、修电灯、通煤气、行驶有轨电车,现代上海市区的格局逐渐形成。这样一来,城墙反而成为发展经济的阻碍,1912年,当时的上海都督府下令将城墙拆除,但是象老西门、老北门、小南门、小东门这些地名却沿用至今。你就能明白,拆毁城墙或许只要一夜之间,但一座城市的历史积淀,却可以延续上百年。
今天,大境路的大境阁(当时叫关帝庙)还象征性地留有一小段城墙,也不知道是文物还是新物。
走在1966年的方浜路上,彭七月步行约五十米,看见地上一只很大的水泥阴沟,污水上泛着污物,有居民在这里刷洗马桶,把大小便倒进阴沟,往马桶里倒入一堆蚌壳,用一把竹爿刷子使劲刷起来,发出整齐的哗啦啦声,类似搓麻将的声音。彭七月明白,自己已经走进了上海的老城厢,就在阴沟的对面,竖着一支水泥路牌,写着“东马街”三个黑色的字。路牌下面横七竖八地堆着发黑的木爿空格子,这是隔壁的煤饼店用来放煤饼的,居民们要买煤饼,就用这种木爿格子,一格一格往家里拖。
彭七月往左手一拐,走进了东马街。
7
东马街9号是一幢三层楼的新式里弄房子,跟马路上一样,铺天盖地内容雷同的大字报,全是针对沈云锡的,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从木条门贴到窗户,朝上蔓延至二楼,远远望去就象一座纸糊的城堡。
自从在恺自迩路开出长生堂总号来,沈云锡的爷爷就在附近寻觅房子,看中了方浜中路上的这幢房子,它其实是石库门与洋房的结合体,有两个晒台、一个天井,底层是前后客堂间和灶披间(厨房),二楼是两间厢房和宽敞的主卫生间,安有美国进口的铸铁浴缸和抽水马桶,地上铺了马赛克,一般的石库门没有这么完善的卫浴设施。三楼的主卧室还有一个小型的卫生间。二楼亭子间可以给佣人住。层高都在三米以上。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洋房的钢窗,但是铺了上等的红松木地板,楼梯从台阶到扶手全是铮亮的柚木。
从东马街步行至长生堂,顶多三十分钟,走快点二十分钟就可以到。沈云锡的爷爷十分满意,用二十六根金条买了下来。
他的如意算盘拨得很好,目前来看,房子是空了一点,将来沈云锡要在这里结婚,生下重孙,届时子孙满堂,说不定还不够住呢。美好的愿望之所以美好,就因为它往往不能实现,只是一个梦想而已。沈云锡的爷爷要是活到今天,看到自己呕心沥血创建的长生堂变成了“人民中药店”,孙子既不能行医也不许卖药,家里的房子被大字报盖起来等惨状,不活活气死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