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13/21页)

邮政所所长停了下来。迪洪·伊里奇走上前问好。

“少来了,打什么猎呀!”邮政所所长闷闷不乐地答道。这人块头大,驼着背,头发灰黑浓密,甚至从耳管和鼻孔里都钻了出来,长着两道弯弯的浓眉、一双深陷的眼睛。

“只不过为了我的痔疮,出来遛个弯罢了。”他特别强调“痔疮”两字。

“您看,”迪洪·伊里奇伸出手掌和五根粗粗的手指,激动地说,“您看:咱们家乡现在荒成这样了!啥也没有,连个鸟兽的影子都没有!”

“林子砍光了。”邮政所所长说。

“砍得精光,连根拔起!”迪洪·伊里奇应和道。

突然又加了句:

“脱毛,全都在脱毛!”

为什么从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迪洪·伊里奇自己也不清楚,但他觉得言之有理。“全都在脱毛,”他想,“如同牲口度过漫长的寒冬一样……”与邮政所所长告别后,他仍久久地站在公路上,不满地四处张望。天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刮起了讨厌、潮湿的风。在起伏不平的田野——冬小麦田、耕地、麦茬地和棕色的灌木丛上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阴沉的天空仿佛就要压到地面。积满雨水的道路像一条条闪闪发光的锡带。人们在车站等着开往莫斯科的邮车,那里飘来茶饮的香味,不由得让人向往起舒适、温暖、洁净的房间,家庭或外出远行……

晚上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迪洪·伊里奇睡得不安生,牙齿痛苦地打战,身上发冷——想必是晚上站在公路招了风寒——搭在身上的厚呢子大衣还滑落到了地板上。从小时候起,后背一受凉迪洪就会做梦:暮光、狭窄的小道、奔跑的人群、性子烈的黑马拉着的笨重消防车……他醒来划了根火柴看了眼闹表——才三点——于是捡起呢子大衣正要睡过去,却又感到有些不安:有人要偷铺子、盗马。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在丹科夫的铺子里,门外,夜雨滴滴答答敲打着屋檐,门铃不时叮当作响——贼来啦,牵走了他的种马,要是发现,准把他给宰了……有时意识又返回到现实中来。现实也让他放心不下。窗外老头在打更,但一时间,那声音仿佛又离得他很远很远,看门狗班扬准是凶狠狠地一直追到野地里,疯狂地撕咬着什么人,后又突然出现在窗户下汪汪直叫。于是迪洪·伊里奇打算起床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可刚决定起床,大大的倾斜的雨点借着风势又重又密地敲打着黑暗中的窗户。不,睡觉比什么都来得好……

门砰地一响,湿湿的寒气吹了进来——打更老头“油饼”抱着一捆麦柴簌簌地进了屋。迪洪·伊里奇睁眼一看,外面是个雾蒙蒙湿漉漉的黎明,窗户被雾气笼罩。

“生火吧,老伙计,赶紧生火吧,”迪洪·伊里奇用刚睡醒的沙哑声音说,“咱还得去喂牲口,喂完后你再睡。”

老头一夜之间仿佛瘦了许多,由于寒冷、潮湿、劳累,脸色铁青。他用凹陷无神的眼睛看了迪洪·伊里奇一眼。他依旧戴着顶湿湿的帽子,穿着湿湿的短上衣和被雨水泥水浸透的树皮鞋,嘴中嘟囔着,困难地跪倒在炉旁,把气味浓烈的冷麦秆塞进炉子,然后对着炉口吹火。

“舌头是不是让牛嚼了?”迪洪·伊里奇一边下床,一边哑着嗓子喊,“嘟嘟囔囔什么东西?”

“巡了一整夜,还叫去喂牲口。”老头耷拉着脑袋,好像说给自己听。

迪洪·伊里奇瞥了他一眼:

“我看见你是怎么巡夜的!”

说完,他穿上上衣,忍着胃部的痉挛,走上踩得全是泥水的门廊,迎来灰暗清冷的早晨。到处都是铅色的水坑,墙壁也被雨水淋黑了……

“没用的下人!”他没好气地想。

小雨几乎不下了,“到晌午还得下大雨。”他想。看着从墙角毛茸茸的班扬向他扑来,满是吃惊:它的眼睛一闪一闪,吐着鲜红色的舌头,喘着热乎乎的粗气……它是跑了一夜,叫了一夜啊!

他抓着班扬的项圈,蹚过泥水检查所有的门锁。然后把它系在谷仓下,回到走廊,看了看厨房和屋子。屋里弥漫着热乎乎的臭气;厨娘睡在光溜溜的长凳上,用围裙盖着脸,撅着屁股,双腿收到腹部,脚上套着沾满灰尘的破旧大靴子;奥斯卡上穿长款羊皮袄,脚踩树皮鞋,躺在床板上,头埋进满是油渍的枕头里。

“这婆子定是鬼混了一夜!你看看她,放荡了一晚上,到了天亮才躺到长凳上!”迪洪·伊里奇心生厌恶地想。

他环顾一下漆黑的墙壁,不大点儿的窗户,盆里的泔水,宽大的炉灶,大声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