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15/21页)
“连祷告都不让做,”他想,痛苦地皱着眉头,“这帮该死的,都怪他们!”
应该想想有什么事忘记了,做点什么事,或干脆躺下好好睡一觉。他希望有个温暖安静的环境,清晰坚定的思想。他站起来,打开绑着陶瓷铃铛的玻璃橱柜,拿出一瓶山梨伏尔加酒和一只矮胖的小酒杯,上面写着:“修士也贪杯”……
“我还是算了吧?”他大声说。
可是他斟了一杯,干了,又斟了一杯,又干了。一边喝一边就着厚厚的椒盐卷饼,在桌旁坐下。
他狼吞虎咽地喝着杯里的热茶,把糖放在舌尖上吮吸。一边喝着茶,一边心不在焉又心生疑虑地斜眼瞅着墙上的黄袍大汉和龟壳画框里的照片,甚至还瞅了一眼身穿云纹绸教士服的著名牧师。
“我们这些过着猪一样生活的人没工夫信教!”他想,接着像是和什么人为自己辩解似的,粗鲁地补充道,“到乡下住一阵子,喝喝酸白菜汤就知道了!”
瞧了瞧牧师,他觉得一切都值得怀疑……连他平时对牧师的虔诚都值得怀疑。如果好好想想……不过他赶紧转眼盯着克里姆林宫。
“说来惭愧!”他嘟囔着,“我还从来没去过莫斯科!”
是啊,他没去过。为什么呢?是公猪不让他去!先是放心不下买卖,然后也放不下酒馆和客栈。现在种马和公猪也拖他的后腿。别说莫斯科了,连公路旁的那片白桦林,想了十年也没去成。他一直想逮个晚上,带上毯子、茶饮在树荫下、草地上坐会儿——但这想法却从没有实现过……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就五十岁了,一切都快走到了头,光着屁股玩闹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龟壳镜框里面的一张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躺在地上(其实是躺在黑麦田里的)两个人是他,迪洪·伊里奇和年轻商人洛夫托夫索夫——两人手里端着半杯黑啤酒……那时两人的交情好得很啊!他还记得两人在灰蒙蒙的谢肉节拍照的场景哩!但这都是哪会子的事儿了?洛夫托夫索夫又去了哪里?甚至生死未卜……另一张照片上,三个城里人像石头一样呆呆地站成一排,头发梳成平整的中分,穿件绣花衬衫,外套长礼服,脚踩铮亮皮靴——那三人是布奇涅夫、维斯塔夫金、博格莫洛夫。中间的维斯塔夫金手捧盛有面包和盐巴的木托盘,上面盖块公鸡绣花巾,布奇涅夫和博格莫洛夫各捧圣像分站两边。拍照那天刮风扬尘,人们都在等待主教及省长光临谷仓开仓仪式,迪洪·伊里奇还加入了欢迎省长的队伍,这使他无比骄傲。但是那天又留下什么印象呢?只记得在谷仓旁等了五个来小时,白茫茫的尘土在风中翻滚,省长身材修长,衣服整洁,穿镶金边的白裤、金色绣花外衣,戴顶鸡冠帽,慢悠悠地向列队走来……当他开始讲话,接受面包和盐巴的时候,众人都很害怕,他的手又白又瘦,超乎寻常,皮肤像蛇皮一样又薄又亮,干瘪瘦长的手指上留着透明的长指甲,戴着闪亮的宝石戒指……如今省长已经不在人世,维斯塔夫金也死了……再过五年十年,人们聊起迪洪·伊里奇也会说:
“已故的迪洪·伊里奇。”
炉子越烧越旺,屋里也更加暖和、舒适,镜面变得清晰起来,不过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玻璃成了乳白色,说明天已经大亮。饿猪烦人的哼哼声越来越响,但哼哼声突然变成兴高采烈的吼叫:想必是听到了厨娘和奥斯卡端着盆猪食走向它们的声音。迪洪·伊里奇放下关于死的幻想,将烟头扔进洗手池,穿上他的外衣,匆忙地往院子里走。他迈着大步,扑哧扑哧蹚着粪水,亲自打开猪圈门,贪婪而忧愁的眼睛久久盯着奔向黏腻猪盆抢食吃的公猪。
另一个想法突然打断了他对死的想象:人固有一死,但人死后也可以树碑做榜样。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孤儿,要饭的,小时候两天吃不上一块面包……但现在呢?
“你的一生应该被人传诵。”库兹玛某天嘲笑他说。
但其实没有什么可嘲笑的。如果一个乞丐,从小不认几个字的小毛孩能成为现在的迪洪·伊里奇,说明他还挺机灵的。
厨娘目不转睛地盯着公猪相互挤蹭,把前蹄放到猪槽里。突然她打了个嗝,说道:
“哦,上帝啊,但愿今天没灾没祸!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好像在院子里放牲畜,羊啊,牛啊,猪啊……统统都是黑色的!”
迪洪·伊里奇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就是这些该死的牲畜!光这些牲畜就能要了你的命:不到三个钟头,又得拿钥匙开门,往整个院子里送饲料。松垮棚子里有三头奶牛,单栏里关着红色小牛犊和公牛俾士麦:现在就得给它们喂干草。马和绵羊中午要吃麦麸,种马呢?鬼知道该喂它什么!他从门上面的栅栏缝里伸出脑袋,翻着上嘴唇,露出粉红的牙床和雪白的牙齿,皱起鼻子……迪洪·伊里奇没来由地大发雷霆,突然向它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