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16/21页)

“你这畜生,真该遭雷劈!”

天上下起了雨夹雪,他的脚弄湿了,冻僵了。他又喝了些山梨伏尔加酒,吃了点葵花子油炸土豆和腌黄瓜,接着又喝了蘑菇白菜汤和小米粥……喝得他满脸发红,头脑发沉。

他用脚踢掉脏皮靴,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倒在床。可是想了想一会儿又得起来:天黑前要给马、牛、绵羊喂麦秸秆……不行,还是把麦秸秆和干草拌在一起,浇点水,再加上盐……要是放纵自己的话,准会睡过头。迪洪·伊里奇伸手到橱柜上拿起闹钟,上了发条。闹钟又嘀嘀嗒嗒地走了起来,韵律均匀的嘀嗒声使屋子变得更加平静。迪洪·伊里奇的思路渐渐模糊了……

然而恍惚间,突然听到了教堂粗沉响亮的教堂歌声。迪洪·伊里奇吓得睁开了眼,一开始只认出两个农民扯着嗓子大声唱歌。屋外天寒地冻,湿大衣的气味从厅里传进来。后来他坐起身,才看清楚那两个人:有一个是瞎子,麻脸,小鼻子,长嘴唇,头盖骨又大又圆,而另一个是马尔卡·伊万诺维奇!

马尔卡·伊万诺维奇过去也只不过是小小的马尔卡尔,人们都叫他“四处游荡的马尔卡尔”。——有一天,马尔卡尔顺公路出去时走进了迪洪·伊里奇的小酒馆——脚踩树皮鞋,头顶无边便帽,身穿油腻腻的军大衣,手拄镶铜边的长棍,棍子的顶端有个十字架,末端是支矛头。肩上背个背包,挎只军用水壶;头发又长又黄,脸盘又灰又宽,鼻孔像猎枪的两个枪筒;断了的鼻梁像个木鞍架,而眼睛和鼻梁的感觉一样,闪亮中透着犀利。这人恬不知耻,快速拿起烟,一根又一根抽了起来,鼻孔中冒着烟气,语气粗鲁、简短,容不得别人反对。这口气正好对迪洪·伊里奇的味儿——很明显,“是条名副其实的汉子”。

迪洪·伊里奇立马帮他脱下军大衣,留他做自己的助手。可没想到马尔卡尔竟是个小偷,不得不将他暴打一顿,撵出店门。过了一年,马尔卡尔成了全县出了名的灾星,人们一见到他就像遭了难似的害怕。只要他走到人家窗下,悲伤地唱起“与圣者一起安息”或者给一块神香、一撮香灰,那家定会死人。

现在,马尔卡尔穿着原先那套衣服,手里拄着棍子在门口高唱,瞎子翻着白眼珠子和他一唱一和。看着瞎子这令人难受的模样,迪洪·伊里奇一下就断定他是个在逃的罪犯:像头凶残的野兽一样令人害怕。然而更可怕的是这两个流浪汉唱的歌。瞎子忧郁地抖着扬起的眉毛,用他带鼻音的、令人作呕的高嗓门吼着,马尔卡尔亮闪闪的眼睛一动不动,发出嗡嗡的男低音。结果形成一种无比高昂、粗鲁而又和谐、有力、恐怖的古教堂合唱。

瞎子起头儿唱:

 

全世界都将泣不成声!

马尔卡尔“铿锵有力”地重复:

泣不成声,泣不成声。

瞎子吼道:

在救世主面前,在圣主面前。

马尔卡尔傲慢地张开鼻孔,大声威吓:

罪人都必忏悔!

接着又用他的低音伴着瞎子的高音,口气凛然地唱:

难逃上帝的审判!

难逃地狱的火海!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喘了两口粗气,和瞎子一齐用已经习惯了的傲慢口气命令道:

“老板,来杯酒暖和暖和。”

没等回答,他就跨过门槛,走到床边,把一张画塞到迪洪·伊里奇手里。

这只不过是从插画报上剪下的一张普通画,但迪洪·伊里奇一看不由得毛骨悚然。几棵树被暴风雨压弯了树干,乌云中一道刺眼的闪电把人劈倒在地,下面的注解写着:

“让·保尔·里希特尔遭雷劈。”

迪洪·伊里奇吓了一跳。

但他慢慢地把画撕成碎片。然后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靴子,说:

“吓唬傻子去吧。小子,你,我可是清楚得很!随便拿点儿什么,赶紧上路吧。”

他走进铺子,给站在门廊的马尔卡尔和瞎子拿了两磅椒盐卷饼、两条腌鲱鱼,然后用更严厉的口吻说:

“请上路!”

“烟叶呢?”马尔卡尔厚颜无耻地索要。

“我自己还抽不上呢,”迪洪·伊里奇打断了他,“你小子,别想跟我讨价还价!”

停了会儿,他又说:“照你干的那些勾当,绞死都不够!”

马尔卡尔看了眼在一旁站得笔直的瞎子,扬起眉毛,问:

“教友,你说呢?是绞死还是枪毙?”

“枪毙好,”瞎子正经八百地回答,“最后死得痛快。”

夜幕降临,大片的云朵变成青灰色,泥浆开始上冻,带着冬天的冷清。送走马尔卡尔后,迪洪·伊里奇在门廊上跺了会儿冻僵的脚,然后回到屋里。他没脱衣服,坐到窗前的椅子上,点着烟,陷入沉思之中。想起了夏天、暴动、新媳妇、弟弟和老婆……想起现在还没付短工的工钱。他总爱拖欠工钱。在他这打过零工的姑娘小伙儿秋天一天到头站在他门下哭穷诉苦,吵闹过,也放过狠话。可他却无动于衷,他大喊上帝可以做证:“家里只剩下两戈比小钱,不信你们搜!”他翻着自己的口袋和钱包,装作气疯了的样子往地下吐吐沫,好像自己受了冤枉,怨那些讨债的“不要脸”……但现在想想,这种做法并不妥当。他对待妻子也冷酷无情,时不时地冷落她。突然间,他感到惊骇无比:上帝啊,连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竟然都不知道!她咋活的?想的啥?这么多年伺候他,心里啥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