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13/23页)

福内斯坐在他那幽静的院子里的黑屋内,带领世俗中的“我”到他那神奇的王国里漫游了一夜。他的话使“我”明白了:他虽被囚禁在床上,却是真正的自由人,一个眷恋着尘世而不肯离去的圣徒。因为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早就看出了,希望正好在、也只能在人自己身上。他必须同人隔开,又必须留在人间。他终生关注着时间,却知道时间是属于人的,否则的话,他又何以能够想起比如说像“路易斯?梅里安?拉斐努尔、奥利马尔、硫磺、鞍垫……”等这些词来呢?就是他所进入的深层记忆,也经历着真正的历史发展啊。作为人类最优秀分子的福内斯,也许是上天赋予他白日做梦的使命,受难的使命,不然他也不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抓住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幸福了。将事物一个一个地重新命名,较之从前充当人们的计时器的生活,又有了质的飞跃。尽管说出的名字一闪即逝,但“说”本身给他这个穷汉所带来的上帝似的感觉,又岂是俗人可以体会得到的?福内斯的本领也不需要验证,他那固执的存在曾使我们大家无比地惶惑、内疚,他那张模糊的脸曾使我们震惊,这就够了。在我们大家的记忆中,他同时在彼岸又在此岸。现在我们可以猜出他的历史了,他属于那个比埃及还要古老的家族,那个在地球上永远繁衍着的家族。

极地之美

《结局》是一首美丽的短诗,读者可以闻到诗的氛围里那浓郁的芬芳。

命运使杂货铺老板雷卡巴伦瘫痪在床,连话也不能说了,但命运却又遵循对称的原理给了他一种意想不到的馈赠,这就是造迷宫的本领。于是雷卡巴伦在严峻的处境下“像动物一样只顾目前”,沉浸在自己的幻境之中。迷宫弥漫着永恒之美,也暗藏着逐渐逼近的杀机。躺在床上的雷卡巴伦又开始了释梦的游戏。进入他的世界后我们才知道,雷卡巴伦躯体的瘫痪对于他是一件何等的好事,这样他才可以专心致志地进入迷宫的核心。

迷宫里有两个对抗者(这是迷宫的一般模式)。黑人一直在等,等那命中注定的死神到来,他用吉他弹着无休无止的音符,等了七年。生与死的搏斗开始了。勇猛的黑人如同自己要求对方的那样“拿出所有的勇气和奸计”,杀死了对方。而房子里面的雷卡巴伦,在这之前就看到了结局。这个迷宫的格局十分单纯,令人久久沉醉的是它的氛围,那种异质的、一见之下终生难忘的画面,以及如泣如诉的音乐。

雷卡巴伦用左手抚弄铃铛,仿佛在施魔法,有与无之间的奇境立刻出现了:

夕阳下面的平原有点虚幻,像是梦中所见。地平线上有个黑点起伏搏动,越来越大,原来是个骑手…… 113

结局到来之前的风景深奥无比:

傍晚有一个时刻,平原仿佛有话要说;它从没有说过,或许地老天荒一直在诉说而我们听不懂,或许我们听懂了,不过像音乐一样无法解释…… 114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解释那种风景,但人分明感到了它那强烈的暗示。躺在床上的雷卡巴伦当然听懂了平原的诉说,因为他提前看到了结局。

勇敢而忧郁的黑人,雷卡巴伦内面的精灵,又一次战胜了死神。经历了死亡的人在世俗中便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现在他只能永久地漂流,正如雷卡巴伦在故事开端时的情景:“雷卡巴伦躺在小床上半睁眼睛,看到倾斜的芦苇编成的天花板。另一间屋子里传来吉他的弹拨声,仿佛是拙劣透顶的迷宫,音符无休无止地纠缠在一起然后又解开……” 115

他必须坚强地忍受严峻和孤寂的现实,当然他也会得到瞬间幸福的回报。

最高推理

《死亡与罗盘》这篇故事里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始终在场的伦罗特,他是一名高明的纯推理家,他的推理排除世俗,天马行空,属于信仰或宗教的范围,这样的推理往往不为凡人所理解,比如警察局长就是一例。伦罗特的推理还有个特点,就是把自己投入进去充当一个角色,直到最后为信仰献身。另一位主人公是直到最后才出场的夏拉赫,为伦罗特的推理设置迷宫的人。他是一位能将世俗的情感在宗教意义上付诸实施的魔术大师,他有点像伦罗特的老师,循循善诱地启发着伦罗特,让他一步步登上最高境界。对于夏拉赫,造迷宫的初衷是刻骨的爱和恨,复仇的冲动,但这种复仇却转化成了艺术的复仇,他不是要杀死对手,而是要让他的对手领会“死”的真谛。对于伦罗特,他的初衷则是要弄清自身在原罪重压之下的精神出路。他以破案者敏锐的直觉遵循夏拉赫为他安排的路线,到达了迷宫的中心,终于明白以身试法是惟一的推理结果。这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是灵魂的两个层次,伦罗特属于直觉,夏拉赫属于理性,但直觉又包含了理性,理性又来源于直觉,呈现巧夺天工的对称之美。这两个人相互补充,将神秘的生存之谜共同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