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14/23页)

故事开头介绍了伦罗特。伦罗特既是纯推理家,也是冒险家,甚至是赌徒(同艺术家一样,他赌的是自己的生命,因为夏拉赫“非要伦罗特的命不可”)。伦罗特具有预见的天才,一开始他就推测到了一系列罪恶的隐秘性质和夏拉赫的插手,也就是说,伦罗特身上的原罪感让他隐约感到了最后的结局。他没能防止罪行,因为罪行是人的命运的安排,然而他那不可改变的赌徒气质使他铁了心要同命运赌一盘。他的赌博方式就是思索和推理的介入,是对自身的层层解剖。

一位犹太教博士被杀了,警察局长关心的是在世俗中找出凶手,伦罗特关心的则是灵魂的问题。他对警察局长说:

“现实可以不承担有趣的义务,但不能不让人作出假设。在你的假设里,偶然的因素太多了。这里的死者是个犹太教博士;我倾向于纯粹从犹太教博士的角度来解释……” 116

伦罗特的意思是,人有幻想假设的权利,那是上帝赋予的最高权利,死亡体现的是神的意志,这种意志是排除世俗解释的。博士的被杀是伦罗特的第一次死亡演习,他就从这里开始深入对神的意志的探讨。凶杀接着进入第二次演习,第三次演习……伦罗特的思索随之越来越紧张。对手很快给他提供了罗盘与指南针,他学会了四个字母的神的名字,对称的原理告诉他,结局已经快来了。伦罗特不可能退缩,他的天性是要赌到底,也就是思索到底,离了思索他就不再存在。终于,他走进了夏拉赫为他安排的那种境界,在那个古怪的、件件物品都没有意义的别墅里头,“条条道路通罗马”,他体验到了“无”,而衬托“无”的,是无数瞬间的“有”。

他觉得房子大得无边无际,并且还在扩展。他想,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117

最后惩罚开始了,伦罗特被捆了起来。他问夏拉赫是否同他一样是在寻找神的名字,他从夏拉赫的脸上看到了解脱后的复杂表情,那是人的表情,却又混合了神的表情。夏拉赫的回答再现了出自极限处的那种人神合一的境界。他的话暗示,他所寻找的不单纯是神的名字,更主要的还是人的名字。他婉转地告诉伦罗特,神的名字其实就是由那些“更短暂更脆弱的东西”,即由人的世俗的刻骨的爱和恨(对弟弟的爱和对伦罗特的恨)引申出来的。没有对伦罗特的刻骨仇恨,他夏拉赫又怎么会产生在仇人周围筑迷宫的念头?伦罗特让他体验到了那种不堪回首的永生境界,他也要让他得到同样的体验,让他眼看着死亡降临,让他在生死之间做无望的挣扎。夏拉赫的迷宫别出心裁,每一步的惩罚都体现出神的意志,也体现出艺术的普遍性,它暗示,向死亡迈步的人都是要探索神的意志的人,这样的人必须用身体来从事探索的艺术,也就是做牺牲。当然最后它也暗示了,所谓牺牲只不过是演习(即使是最后的演习)。

伦罗特避开了夏拉赫的目光。他望着模糊的黄、绿、红菱形玻璃窗外的树木和天空。他感到有点冷,还有一种客观的、几乎无名的悲哀。已是夜晚了;灰蒙蒙的花园里升起一声无用的鸟鸣。 118

这是终于破译终极谜语时的感觉。然而他还在思索(怎能不思索?),他清晰地设想了对称的图案,设想了定期死亡。他执迷不悟,越紧急越陶醉,一个劲地设想下去,又想起了一种新的、最适合他目前处境的迷宫形式,即一条直线的希腊迷宫的形式。这种形式所象征的是死亡加速地到来,是某种意义上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纯粹的谜。他用这个最单纯的迷宫概括了夏拉赫的迷宫,讲出了自己的最后感受。夏拉赫对他作出允诺,说下次再杀他时,就给他安排那种“只有一条线的、无形的、永不停顿的迷宫” 119 。

伦罗特身上的原罪就是人身上的原罪,人如果具有伦罗特那种赌徒的勇气,就能从自己身上分裂出一个夏拉赫来审判自己。夏拉赫的冷酷则是由原罪中的爱和恨转化而来,那正是永远吸引着伦罗特同他较量的品质。自从这世上有艺术家以来,夏拉赫就在不断变换花样,为人身上的那股冲力找到出路,将他们引向不朽。

争夺

《秘密奇迹》式的活法,就是艺术家或永生者的活法,或者说是永生的无数版本中的一个。面对不可抵挡、吞噬一切的死神,人掌握着一件秘密武器——虚构时间。从本质上来说,所有写作品与不写作品的艺术家全都是像拉迪克那样活着的。上帝给予了人自欺的天才,让人在自欺的前提下去充分发挥幻想,创造生活。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时间,人的时间要靠人自己去奋斗赢得,你的努力的程度有多大,赢得的时间就有多长。这个故事展示出艺术家那紧张、繁忙甚至疯狂的灵魂,那执著到底、决不认输的灵魂。在死亡的胁迫之下,拉迪克要从上帝手中争取时间,他的生活的每时每刻都处在战争中,他的惟一的秘密武器就是虚构,是返回古老的记忆里获得永生。如果说他一直在写作品的话,那么现在,他的最高的作品,超越语言的、不可能的作品,正在由他的身体来完成。艺术家为什么要选择如此可怕的生活方式呢?答案是,不如此他就不能创作出像《敌人们》这类不朽的作品。这种停留在头脑里的虚构的作品是最后的迷宫,永生的意境,时间的真正本质。它向世界表明,人不能最后完成作品,但人可以幻想到最后一刻,用身体打开这个迷宫的出口;人可以在临刑前面对“敌人们”反复演习,不断杀死自己又不断复活。只有在这种极限的境地,人才真正争取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在成了时间的主人的同时也找到了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