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18/30页)

“注意!”食客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又是你俗不可耐的地方,每时每刻,你都想要别人注意你,这种作风实在令人厌恶。比如刚才,你写了一纸什么忏悔书,被老人家好心好意撕掉了,你就念念不忘,一定要将破纸片拿到我鼻子下面来叫我欣赏。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忘记了这件事。你这个人,就是斤斤计较,又爱炫耀,显得又下流又小气的样子。请你看看那两位老人,他们的仪表多么端庄,行为何等大方。你说他们忘记了你,这正是他们的潇洒之处。不断忘记人和事,这就是精神丰富的标志。他们的目光从不确定在某个人、某件事上,而是抛向一个很远的、不明确的所在,看的时候也不是盯住不放,一定要似看非看。我的本意是要你加入两老的事业,向他们好好学习,现在你却要他们来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这不是胡缠蛮搅了吗?你现在要注意的,不是这些破纸片,你应该注意那两位老人的目光,看看它们射向何处,有何含义,你自己离那目光还有多远的差距等等,你现在可以溜进去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越隐蔽越好,比如那个书桌下。”

我遵照食客的指示潜入书桌下面,一动不动地从那个位置观察那两个人的目光。书桌很矮,我的腿子很快就酸痛得厉害,越呆越烦躁。细看那两人,他们的目光像死人一样呆滞,老婆子更不像话,竞眼皮一搭拉,头垂到胸前打起呼噜来了。

在这个好时候,食客就出现了,他背着双手,神情严峻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而我猥琐地蹲在那张破书桌下面,累得全身簌簌发抖。钻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无望地忍下去。昏头昏脑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食客在我耳边说话,他弯着腰将头伸到桌子下面,凑到我耳边告诉我老太婆已经醒了,在这个时候,我应该显得精神抖擞,给他们一个好印象,像我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不仅得不到好印象,他本人看了也沮丧,更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他说完就又踱起步来。我只好努力撑开眼皮,我的腿和腰痛得要发狂了。

“这种天气,总是懒洋洋的。”老太婆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心里一旦空空的,瞌睡马上就来了。我忘记我们刚才在做什么了。”

“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这里冥思遐想。”老头子说,“那A君搞什么去了呢?我总觉得他身上投机的倾向太明显了,况且对老人也不够尊重。我一直不计前嫌,愿意帮助他,可他一点诚意也没有。”

老太婆马上附和道:“不光没诚意,他的问题还大得很!我想起来了,他刚才在这里写了一张忏悔书,满篇都是攻击谩骂,那气势像是要我们两老的命!我们撕了他的东西,他又趁我们想问题的时候,溜得无影无踪了。这种人向来就是恩将仇报!”

“我们对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他们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食客还在庄严地踱步。当然他们此刻看不见食客,而食客却看见每一个人。真怪,食客并不是无形的,但他只在自己愿意让人看见时别人才认出他来,而大多数时候,大家对他视而不见,为什么我会每时每刻看见他,感到他,我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到了最后,我终于发狂了。我一下掀翻了书桌站起来。房间里一声巨响,书桌抽屉连同种种什物倒在地上,接着我又大吼了一声,把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三个人仍旧保持原状,食客还在踱步,背着手,两个老的还在相互唠叨。原来他们都没听见我弄出的响声。看来我已是如此的虚弱,我弄出的响声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被这个事实击倒了,颓然瘫在地板上。

食客踱步到我面前,用一只手提起我的衣领,说我的工作岗位还是在厨房,并不曾有什么改变,我最好马上回到厨房去,呆在此地久了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还怕引起什么误会。他边说边回头看邻居一,显出担忧的样子。

那老头和老太婆正在议论我的事情。

“原来他没有逃跑,那就是说,他把我们刚才对他的议论全听在耳朵里了。这个人有他厉害的一面,别看他目前在努力改错,心里可是绝对不服,总想玩玩花招,掩人耳目的。”

“这些日子他倒是干了厨房里的活,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吗?什么也没有!他的心不在厨房里,搞得我们提心吊胆。饭菜是可以吃现成的了,操心的事却一件接一件,比较起来,还是从前自己做饭省心得多,我们是出于义务感才来承受这副重担的,谁会无缘无故来当这个傻瓜啊!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反正我们要有一位发明家,与其去很远的地方寻找,还不如在眼前扶植一个,何况这一个是在我们眼皮下长大的,他小的时候我还摸过他的脸,所以他想翻天也翻不到哪里去。再说我眼睛不方便,想出远门去找个人来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