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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长:其实哪里有什么号码呢?你说你每次乱拨一个号码电话就通了,不过是你想让我放心罢了。你每次拿起话筒就直接对我讲话了,我们之间有种常人不能理解的联系。用不着不好意思,我要指出的是,你从来也没有拨过什么号码,那部电话机也只是一个装饰罢了,你完全可以不要电话机,对着空中向我讲话,时间也没有限制,白天半夜,想讲就可以讲,一边睡觉一边也可以讲,我总是听得见的。自从你那次把我叫到你家里,让我坐在你的有软垫子的围椅上,我就成了你的忠实的、永不背叛的听众了。尽管你在外面受尽了欺压,在我面前你还是毫无顾忌的。我从来不限制你,也不跟在你后头唠叨: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你想说什么全由你高兴。像你说的,多少人都尝不到这个甜头,他们想打电话又找不到号码,想对我讲话我又听不见,哪有你这样随意消遣的本事。你看,我简直成了你的仆人了,一声不响,又体贴又耐心,任凭你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我从来也没有评价过你,我知道你不喜欢评价这件事,才这样迎合你的。你要珍惜我们之间的这种友谊,一有空就和我保持联系,不论是消沉的时候还是得意的时候都要这样干。

我:我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疑团,这就是食客这个人。我告诉过您,他是提着破皮箱来的,可是现在我糊涂了,我觉得也许我当时可以有另一种选择。假如当时我不收留这个人,我照样可以和您对话,照样可以搞发明,而且我的生活远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您看有道理没有?试想我当时将他赶出门外,坐在家里继续钻研我的蛋壳艺术,现在不照样大有成就吗?就因为我收留了这个人,才踏上了这条漫长的、没有归途的崎岖小路,真的这一切有必要吗?

首长:这就牵涉到一个根本的认识问题了。不错,你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像你说的坐在家里搞蛋壳发明,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成为孤家寡人,寄人篱下。但是根据你今天的认识,从前的好日子是一钱不值的,你早就唾弃了那种生活方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决定的,怎么可能走回头路呢?我可以预言,假如你现在拿起一个蛋壳,细细研究那上面的花样——你从前的劳动,你一定会感到乏味至极的。幸亏食客强行切断了你和那几箱破东西的联系,我要说他的行动很及时,那箱子里的破东西该扔!你还有一个荒谬的地方,就是以上这个问题,你已经在我面前提过多次了,你纠缠不休。我要和你说,答案是在既成事实中,不是在设想中,这种问题,只在于你如何行动。

对话就到这里了,首长同志,下面我们来做一个游戏,让我来猜测一下您的身份。我们现在已经是老朋友了,我每时每刻都在和您对话,可是对于您的身份,您所从事的工作,我从来也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我只是含含糊糊地称您为首长,而您,出于宽宏大量,一次也没有挑剔这个称呼。现在让我来决定一下:您应该是从事何种工作的呢?从称呼表面来看,似乎是政府官员,不是科学家、医生之类,那么对于我来说,您也许是一个科学文化方面的官员了?好像也不是。您似乎和我是一流人了?也不是,您还是和我不同的一个存在。您高高在上,同时又让我觉得亲切。让我怎么猜呢?您在我的脑子里就是这么含糊的一个东西,像这个称呼表面一样,笼笼统统,一笔带过。如果我不称您为“首长”,而称您为“A”,像我自己的代号一样,那也是可以的。不过您绝不等于“A”,您绝对是一个独立的,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我可以向您倾诉,但不能为所欲为,您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时常叫我发抖。记得有段时间,我实在是累死了,没有精神向您汇报了,我甚至想就此躺倒不干算了。当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的时候,您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那上面空空荡荡的,蚊子挂在蛛网里,旁边有一摊水迹,我看久了就害起怕来,觉得自己毕竟还是一个胆小的家伙,一旦置身于空无所有的场合就要打退堂鼓,不能在那种地方久呆的。后来我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一把抓过电话机的话筒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还故意将嗓门提高,以压住袭来的恐惧。

首长同志,我刚才说要猜测您的身份,那只是说大话罢了,我不可能猜出,也不是真正有兴趣,我是借口探讨我内心的问题呢。

我内心有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呢?说老实话,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问题都不发生,空空荡荡。尤其是在夜半时分,老两口和食客都已入眠,我一人醒着,感到没有什么事可做,又没有什么事可想的时候。哈,我又吹起牛来了,还是回到我和食客的关系上来吧,我可以告诉您,我之所以要和食客维持这种关系,其目的就是为了可以向您汇报。回想一下,我一直所唠叨的,不正就是与食客的无休止的纠缠,以及通过食客达到的与他人的纠缠吗?要是斩断了这种纠缠,我还有什么可以汇报的呢?要是不汇报,我又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设想一下吧,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半夜里踱步到外面,万物在他面前岿然不动,头顶黑糊糊的太空向他压了过来,他除了跑回家拿起话筒急匆匆地和您对话这一条路,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您可以说,腿生在他自己身上,跑不跑全在于他自己。对了,我正要告诉您,像我这样一个人不跑回去的话肯定会因恐惧而死的,我最怕的就是死,长此下去,有一天也许会因怕死怕到极点而死。我养过一只鸡,一天它出外觅食,一只老鹰朝它扑下来,并没有成功地叼走它,它也没受伤,但它因胆囊破裂而死。当时我想,假如这只鸡像我一样,有一个工作,就如思想汇报一类的工作就好了,那样也就不至于因怕死而死了。可是它不过是只鸡,哪里会有我这种得天独厚的工作呢?它心里是真正的空空荡荡,所以恐惧一来,灵魂没有地方可躲,就出了窍。当然工作本身也是我发明的避难所,到底能不能长久避难也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