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1/30页)
我现在的态度是:过一天算一天,醉生梦死,这样就好多了,舒畅多了。我还有一个妙法就是尽量提起自己的虚荣心,设立一些目标,每天忙忙碌碌的,好像时间总也不够一样,这一来就没有时间想那些无聊的、抽象的问题了,将死亡也置之脑后了。我最近的目标就是从邻居一那里偷听到一些真实的情报,然后制定一个新的、切实可行的计划,按部就班来实行,一步一步地接近这些神秘人物的内心生活。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要做好多好多的工作,吃别人不曾吃过的苦头。即使这样做了,我也不能将弦绷得紧紧的,每时每刻都处在振奋中,我常常陷入消沉。举个例子说,有一天,我上街去买菜,走到一条小路上,忽然觉得踩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子上,我就愣住了。我停下来,反复地思考自己正在干的事和将要去干的事。正在干的是去买菜,将要干的是买回去供那三个人吃,食客的一份另做,每样菜的烹调都不能掉以轻心。我一边分析一边觉得很厌倦。结果那天烹调食物的时候心灰意懒,搞得不怎么好,后来受到食客的呵斥,以及邻居一的轻蔑。为此食客还建议我干脆改行不要当发明家了,因为我装样子已经装得够久了,再装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新的发展。结局吗,当然您猜到了,结局是我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轨道。食客总是将我的弦拉得紧紧的,每当快要松懈,他又更加用力地紧拉一把,也许这正是致我于死地之举。我总是想休息,我的天性中有懒惰的成分,可是自从被食客缠上身,我就失去休息的权利了。试想我现在抛开一切,躺到一个山包上去睡觉,其命运肯定与那只被老鹰捕捉的小鸡无异,可能还更糟,因为并没出现什么外在的老鹰,我就被自己吓破了胆。在那种意境中,自己的心跳成为最恐怖的声音。我天生怕死,只好来服这没完没了的苦役,要是不怕死,我还不早就到山上闭眼冥思去了?食客和邻居们必定是发现了我的怕死的弱点之后才找到我头上来的,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把柄,有了这个把柄,他们就可以自由左右我的行动,搞出很多新花样来。每当我要摆脱,他们就做出一种暗示来吓我。我也时常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不能锻炼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品格?看来这种品格只能是天生的,怎么练也练不出来的。一提起死我就脸上变色,怎么也解脱不了。我这一生是成定局了,只能是几个神秘人物掌心的玩偶,现在回忆起没当玩偶以前的自由生活,觉得也并非真正自由,说不定这几个人早就掌握着我,操纵着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他们一直让我独自坐在家中干手工活,直到干出了一定的成绩,他们才相继露面。首先他们派邻居一来与我交手,唤醒我体内的这种恐惧,然后不断加深这种恐惧,搞得我无处安身……
说起死,我又想起食客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了。食客说,他带那个老渔夫去过悬崖了,一走上去,老头子就簌簌发抖,两眼射出贪婪的光,一直往前冲。他死死地拖住老渔夫不放,他们之间有段对话:
渔夫:除了往下跳,再没有第二条路。
食客:任何人都可以适应在恐惧中度日。
渔夫:我是一个例外,与这种煎熬相比,往下跳具有更大的诱惑力。
如果将渔夫换成我的话,我将在石头上呆下来,继续向您,首长同志,搞我的思想汇报。悬崖就在我的旁边,但我目不斜视,口中滔滔不绝,并在此中自得其乐,领略到一种隐秘的快感,这种快感不同于渔夫的快感,渔夫的快感只是一两秒钟内的事,我却总在持续的快感中。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想生活得快乐,只是各人追求的方式不同。多少年过去了,我是不是一步步接近了一种纯粹的方式呢?是不是迷雾已从眼前退去,前方一片开朗呢?如今,我用不着去呆在什么石头上了,我就呆在家里搞烹调,搞窃听,同样领略了老渔夫的快感,只是多一点麻烦而已。因为我时常脱离了我应该有的意境,落入凡尘,食客对我这一点总不满意,他要求我有一种纯粹、老道的风度,而不要像咿呀学语的小孩,任何举动都由模仿而来。我是否老道起来了?您也看得出,还差得太远呢!就比如现在,我躲在门背后说了这一通废话,能说明我就老道了吗?您一定会说,刚好相反,我比以前还更幼稚了。我躲在这儿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学玩躲猫猫一样。但是要知道,这正是食客要求于我的,这或许正是那种通向老道成熟的训练,不过那目标是看不到的。我只能不断地感到庆幸:总算又学会躲猫猫了!总算又学会写忏悔书了!总算又学会什么也不干了!等等等等。但我决不能高傲到认为自己具有某种纯粹的风度,因为那种风度是不可捉摸而又变化无常的,或者说它出自于某人的信口开河而已。您怎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