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16/30页)

为什么不写忏悔书呢?反正决定了要低头,就低到底吧!一开始我躲起来偷偷地写,因为毕竟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大年纪的汉子了。刚写了一天,食客就来打岔了。他要求我打开门,让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监督我写,并随时阅读我写下的,以便提出宝贵的意见,因为这只能是一件“集体的工作”。这一下子可好了,门一开,两个老的就如穿梭一样跑进跑出,还经常在我书写的时候一把抢过手稿,高谈阔论,评头品足,说我病语连篇,居心不诚,又说简直不像篇忏悔书,倒像是在表功似的。“他从我们家跑出去,伤害了我们的感情,倒好像是他立了一大功。”老婆子说,“我虽眼睛不好,可是通过刚才与我丈夫的一场讨论,也知道他搞的这个忏悔书有很多问题。不是吹牛,如果我们自己来搞可能更贴切,更像那么回事。我们等在这里,一定要A君写这个忏悔书,是要给他一个机会。因为毕竟,他才是我们的大发明家,我们的宝贝,他有了错误,我们有责任帮助他,监督他。我们不要包办代替,而要旁敲侧击,使他时刻不忘尊重大家的意见,时刻不忘自身的不足之处。”她说完之后就夺过我正在写的忏悔书,将鼻尖凑到纸上去辨认,认了半天认不出,又命令我读给他们两个听。我每读两三句就被他们打断,愤怒地指责我“声音太小”、“含糊其辞”等等,我一停下来让他们说完,他们又指责我“拖时间”、“不把老人放在眼里”、“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就这样停停写写搞了十多天,忏悔书终于写完了。

忏悔书

每当心底的骚动占了上风,莫名的逆反心理就油然而生。自从屈居于他之下以来,便屈居于所有人之下了。而初衷,是想高居于所有人之上。当今的地位似乎带来种种的踏实感,同时却又窒息着每个毛孔的呼吸。每当灵光一闪,蠢蠢欲动,眼前又化为暗无天日。

升华吧,被桎梏着的灵魂!天堂并不在头顶,天堂就在你的脚下!只要改变思维的方向,只要反戈一击,或者如食客所说,只要跪在邻居一的脚下,或许就有那么一个新的躯体,一个身轻如燕的躯体长成。为此我开始忏悔:

一、当我与邻居一首次交锋,将他打倒在地,我的脑海里自己的形象是非常光辉灿烂的。当事实走向它的反面时,我惊惶失措,不能自已了。这里的问题是:谁需要拯救?谁是拯救者?拯救者是被派来的,还是一直就在我眼前,而我并没有认出?或者反过来,需要拯救的是对方,因为我放弃初衷,因为我性格散漫,行为多变,忽左忽右,才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局面。现在两种观点在我脑海里并存,谁也不能战胜谁,为此我来忏悔了,这种奇怪的忏悔有谁能懂得?

二、我既然忏悔,就应该有个对象。食客给我规定的这个对象是邻居一,但我往往走神。一旦开始,这个神父往往转化成我本人,于是一切颠倒过来,纠缠不清。曾经有好多次,我决心将邻居一化为自身的一部分,于包容中得到和解,但结果总是造成不可挽回的对立,以致闹到同盟破裂,要成为死敌,从这屋里搬走的地步。究竟怎样找到和解的通道,怎样成功地站在广场宣布:邻居一就是我的一部分!至今没有答案。现在首要的一步是解决走神的坏习性。只要全神贯注地纳入轨道,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最终会有某些成绩的。

三、怎样对待忏悔神父的问题。是如食客所规定,采取俯首帖耳的姿势,还是一如既往,既服从,同时心存芥蒂?如果心存芥蒂,是否能于同时成功地将神父与自身合二而一?比如刚才,老头儿就命令我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说因为都是些废话,我是完全遵旨,还是既听取意见,又自顾自地写下去为妥?看起来,我的忏悔神父是一位特殊的神父:急躁冲动,又言过其实,食客将这样一个人规定为我的神父必有其深奥的用心,如果我逐字逐句理解这位老人的话,必要犯大错误,看来还是领会其精神为妥。试想如果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有朝一日,食客过问起此事来,我将如何回答他呢?如实相告的话,我的“成果”又在什么地方呢?所以不管好歹,留下这一纸马马虎虎凑数的“成果”,将来总算有个交待,因为食客一定要过问的。

四、当邻居一首次闯进我家来之日,正是神旨降临,我的命运发生转折之时,这种认识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的。在当时,本能的抗拒把我搞得精疲力竭。现在认识到了,不等于就心情舒畅了。每时每刻,仍然在抗拒着邻居一,虽经食客反复教导,态度大为改观,细究之下,却并不属于心甘情愿。即使心甘情愿了,将态度化为狗一般的追随了,也可预料到后果并不理想。所以还是采取这种被动式的态度为好,落实到行动就是时时忏悔,时时纠正偏差,永远处在不安宁的状况中,永远细心倾听食客和邻居们的意见,不要有任何确定不变的观点,和一劳永逸的想法。具体的做法就是这样:比如今天写了一纸忏悔书,明天就将这忏悔书加以否定,找出种种毛病来批判一番,并将认识的结果报告食客和邻居们,让他们对我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以便对我更加苛刻。而一旦他们看出我的问题,给我指出了一条新路,我又要全力以赴,进行一次新的尝试,在尝试中并不忌讳暴露自己的弱点,有时还要将这种暴露作为自身的一种义务,反复试验,看看其反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