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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彻底被动的做法是否真正妥当?自从我老婆和邻居们占了上风以来,我似乎是很少表现过我的独立精神了,如像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那种精神。可是根据食客的标准,在蛋壳上钻孔并不属于一种高级的创造阶段,还不如金鸡独立和在纸上随便写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够意思,理由是前一种形式太拘泥,随时有被人看破的危险,后一种形式则神不知鬼不觉。虽则后两次行动是在食客的规定下完成的,我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两项确实对自己产生了更为深刻的影响,在实施这两项行动时产生的小小的兴奋也比从前高级了好多。从前一个人通宵蛮干的时候,所取得的成绩是以数字来标示的,比如一千个孔或五千个孔之类,现在的标准却尽在不言之中,十分微妙,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全凭当时的情绪而定。回头再来看从前那种一成不变的死标准,实在显得幼稚可笑。所以相对来说,现在的被动是否是一种主动?从前是否过于盲目乐观,才因循守旧地按既定方针走了十几年,而进展甚微?或许我这种人,离开了食客、老婆和邻居们,是不可能成立的一种人。正如扫帚,因为人用它来扫地它才成立,离了人就不好称它为什么东西了。我现在这种主动纯粹表现在与从前行动规范的一种对抗上,凡是从前认为不可能、不协调的,现在都可以任意打破,这种主动的权力由食客赋予,只是对于这个食客来说,本人才是彻底的被动。假设有一天,食客与我分道扬镳,那将是权力的丧失,借以对抗外界的堡垒的崩溃。看来看去,现在这种做法并不是妥不妥当的问题,倒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了。创造是什么?就是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吧。似乎我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从前搞发明,只知在蛋壳上钻孔一种死硬的方法,现在搞发明,金鸡独立,写忏悔书都可以,什么都不搞,只钻研烹调也可以,越是心不在焉越潇洒。只是有一条,必须机动灵活,随时倾听食客的心声,善于做违反自己意愿的怪事,越违反得厉害越有益,成绩越显著。反过来一看,又似乎根本没有达到创造的意境,只是一个可怜的奴才。
我的忏悔书写到这里就被邻居一抢过去了,他当场就“哗啦哗啦”撕了个稀巴烂,还对我说:“你不撕我来替你撕算了,你想将这种东西留作你的成果,我们不答应。首先,你说自己是一个奴才我们就不太同意,可你还在‘奴才’前面加上‘可怜的’几个字,更显出一种不健康的自怨自艾的情绪。”
当我看着自己十几天的心血变成垃圾时,当然是很心痛的,因为那里面写着很多精彩的体验和哲理,那些句子可不是时刻能想得起来的。我应该怎样对待邻居一和他老婆的挑衅呢?是再一次溜出去,还是又和这已经站立不稳的老头子打一架?在此种情形下,我一下子出乎自己的意料,学着食客的样子,跪在瞎眼老太婆的脚前,叫了一声“母亲”,眼里居然涌出了泪花。我也说不清我当时的感情,反正只觉得似乎伤感,又夹杂一种喜悦,一种新鲜感,我一跪下去就觉得自己的举动理所当然了。老太婆似乎也感到这种戏剧性的场面很有意义,也陪着我流泪,还抚摸着我那微秃的头顶,喃喃地叨念着“好儿子……”我就耐着性子跪了半个小时,后来我想站起来了,但老太婆还沉浸在那种热烈的遐想中,邻居一也没开口叫我起来,我就不敢贸然起身。没想到又过了半小时,他们还不叫我起来。我的膝头已是疼痛难忍,抬头一看,老太婆仍是泪流满面,大约她已忘记了我的存在了。我只好偷偷抽出身站了起来,挪过一把椅子坐下。别以为他们就注意我了,他们丝毫没注意到我的行为,他们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他们就面对面地坐下,默默地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中,不再理睬我了。似乎我在他们当中扮演的,只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没有我的捣乱,他们的生活更有意义。
就这样,我的忏悔书成了垃圾,我本人则生平第一次学会了下跪这件事。当我指着字纸篓里的纸片向食客报告时,他脸上显出极其厌恶的表情,他指着我的鼻子说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有值得一谈的价值吗?你这个人,总是用这种庸俗的问题来麻烦我,好像我是个有闲阶级,成天什么也不干,只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要向我提起字纸篓里的纸片这一类的事,这类事使我心烦气躁得很。我这一生里,只有一次陷入了庸俗事务的纠缠中,那就是踏进了你的家门,我一直想要将你从庸俗中挽救出来,可你就是死死抱住过去的僵尸不放。”
我就向食客请教,怎样行事才符合他的意愿,我告诉他我现在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邻居一和他的老婆显然是对我不感兴趣了,他们根本就不注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