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第6/11页)
那一天外面哗哗地下着雨,当我走到厨房里,帮母亲去送猪潲时,我提着潲桶的右边胳膊忽然刺痛了一下,紧接着我就看见胳膊肘那里长出了一个怪东西,那东西怎么看也像一只小动物的爪子。可是待我用左手去摸那个东西的时候,它就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个法术一样。是做梦么?但我的胳膊的确是痛过了,用手摸那个地方,还有种麻木的感觉。
“小牛,你干活不要三心二意啊。”母亲从灶眼那里抬起身子来,看着我说。
“妈妈,有些东西是躲不开的吗?”
“很可能吧,它们无处不在啊。”她有点烦恼地看着炉膛。
我将一桶猪潲提到猪栏里,一路上,我的胳膊肘痛了三次,最后一次痛得我失口大叫。从胳膊肘那里伸出来的那点东西,不是爪子,有点像一只尖嘴老鼠的脑袋。那小东西缩回去之后,我的胳膊上的皮肤完好无损,不过那里却微微有点鼓起来,用力一拍打又平复了。三只小黑猪有一只过来吃食,另外两只躺在栏板上。我看见躺着的那两只肚子上也有奇怪的爪子伸出来,这个发现令我垂头丧气。小猪在栏板上抽搐着,那些爪子像毛皮上头长出的仙人球,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我掉转目光向外走。
站在院子里,看见天还是那么蓝,看见小弟聚精会神地对着那个树洞吹口哨。我突然领悟到,这个家里的人都是很有耐心的。说到我自己,虽然被一些反常的事弄得一惊一乍的,不是也好好的没出事吗?墙壁里头的穿山甲也好,身体里头的穿山甲也好,只要不去细想,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吧。
下雨天不用出去打柴,坐在厅屋里打草鞋。搓着草,心里就难受起来,胳膊酸胀得厉害,胸口也发闷。那些东西会不会钻进胸膛里头去呢?我做了几个抬胳膊的动作,又在胸口捶打了几拳,马上就听到了小动物的尖叫声,感到了肉里面的刺痛。我连忙屏住气,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那种感觉才消失了。我想起了爹爹平时的样子,爹爹举手投足都很缓慢,如果他要看你,他也不是一下子就将目光转向你,而是眼珠不动,慢慢地转动他的脖子,直到整个脸转过来。看起来,这里面都是有原因的吧。爹爹曾向我抱怨,说他一身很痛,因为他的身体“太重了”。他说这话的时间是他刚刚修了那个洞的时候。当时我一点都听不懂,现在我才体会到了他的感觉。我的思路又回到那个想了一百次的问题:他砌这个洞是为了什么呢?干吗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啊?要是他不砌那个洞,也不到洞边去守候,山里的这些小东西就不会攻击我们家,而会像从前一样,悠闲地在家的四周游荡。爹爹白天要修水库,夜里又不睡觉来自找苦吃,他真是一个少有的人。
“小牛啊,你在想什么呢?小小年纪可不要心事重重啊!”
爹爹说着话,一身湿透地从外头进来了。他慢慢地脱掉湿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衩和背心。于是我又看见了那些爪子,我看见爹爹身上长满了棕色的仙人球。但是他又换上了干衣服,那些仙人球就被衣服遮住了。爹爹告诉我说,雨天里那些穿山甲们就潜伏起来了。我就问他会不会潜伏在人的身体里头呢?
“嘘!你不可以这样想的!”他竖起一个指头警告我道,“我们不能预测这样的事。我躺在院子里,它们从我胸口上跑过去,我就可以说,它们跑过去了。你说它们在你身体里头,谁敢肯定?”
我想,爹爹干吗要张着眼说瞎话呢?他真的没看见还是故意不看啊?雨下得更猛了,屋子里完全黑了。我一弯腰,又听到一声尖叫。可能因为这件事是真的,爹爹才不承认吧。一定是这样。他坐在桌旁,气呼呼的样子,瞧他的胳膊变得多么粗了啊,简直就和他的大腿一般粗了。我听见那些小东西在里头磨牙。
小弟口里喊着爹爹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滚了又滚,我还从未见过他是这副样子,不由得有些慌张。我想去扶他起来,他一脚就将我踢开了。爹爹坐在那里没动,他对我说,不要挨近小弟,这种事谁也帮不了谁。
小弟滚了一阵就停下来了,我觉得他的身体缩小了许多,皮肤变得皱巴巴的,像是刚刚从体内排出了很多东西一样。他的喘息声可怜巴巴的。他终于坐起来了,他身上的衣服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汗还是雨。
“妈妈在泥潭里打滚。”他突然说。
然后他就不声不响地溜到自己房里去了。
爹爹叹了口气,问我想不想也到地上滚一滚,我说不想,他就摇起头来。他大概觉得我是个废物吧。
“你不会滚吗,小牛?你从来没在地上滚过一次吗?滚一滚吧,滚一滚吧,说不定很多事就此改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