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第8/11页)
我和爹爹回到屋里,爹爹脱下汗湿了的衬衫,我又看见了那些乱动的仙人球。爹爹见我盯着他看,就说:
“慢慢习惯吧。家里还是有安全感的,对吗?”
我点了点头,爹爹就高兴了。他穿上干爽的衬衫,我看见衬衫里头鼓鼓囊囊的,心里想,那该有多么难受。爹爹一点都不难受,他有点激动地从窗口朝院子里张望,不知道他是看母亲还是看别的什么东西。爹爹在石墙上面砌一个洞,穿山甲们就从洞里涌出来;爹爹在石墩周围挖沟,穿山甲们就钻到那块大石头里头去了。爹爹到底是怎样做到心想事成的呢?他为什么非要做成这样一件事呢?母亲和小弟也在帮助他,尤其母亲,那么想让自己中毒,真是鬼迷心窍。
“你的妈妈,她现在感觉很好。”
“爹爹今天不去水库上干活吗?”
“爹爹已经想通了,想干就干,不干就不干,就像村头的王二流那样也行。那家伙整天游手好闲,活个舒坦。”
我却担心起来了。如果爹爹真的变成王二流,我也只好跟着成为小王二流了。现在这世道,讨饭也难讨了。有的人家养着西洋来的狼狗,进入他们家就有被咬死的危险。再说我一点都不习惯讨饭这种事。于是我就对爹爹说,还是不要变成王二流的好,老老实实劳动挣饭吃,免得一家人受急。爹爹瞪着我看了一会,笑起来,说我“脑子倒是转得很快的,可以去当会计了”。他郑重地向我宣布说:“我明天才到水库上去。”于是我明白他说的要当王二流不过是口里说说罢了,不会实行的。
我记起两头小黑猪都不爱吃食,就去栏里看看。可是栏里已经空了,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走回来问爹爹,爹爹告诉我母亲决心将小猪放在外头养了,因为栏里“邪气”太大,恐怕要发瘟病。他说去母亲房里的床底下看看就知道了。我走到母亲房门口,果然听到吭哧吭哧的声音。我心里厌恶,就不打算进去了。
“最近村里瘟了三头猪了。”爹爹说。
“村里?!”
“是啊。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家里有这个情况?我告诉你,家家都一样!”
爹爹说这话时显得有点得意,这恐怕又是他心想事成的结果吧。
我不爱我们的村子,也不爱村里的人,我很少同他们来往。我们全家在这一点上都是一致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们家闹鬼,现在爹爹说家家都一样,还真把我吓着了。这就是说,家家都闹鬼,或者也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闹鬼,是一件正常的,不用大惊小怪的事。这种事到处都可以碰到,从前也有过,我没听说是因为我太无知了。
“你一家一家去看看,哪一家没有一个特意修好的、靠着这座山的洞?穿山甲本来住在地底下好多代了,将它们引出来并不那么容易。”
五菊抱着他家的黄狗坐在路边哭。那黄狗已经死了,身上胀鼓鼓的,毛皮上头全是那种仙人球。我想躲开去,但是他已经看见我了。
“小牛,你有药吗?”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
“什么药啊?”
“他们说是青木香,吃进去就不停地放屁,肚子就不胀了。”
“你肚子胀?”
“快炸开了呢。夜里我吓醒了好几次,以为肚子真炸开了,肠子流出来了。先前路边到处都是青木香,结小青瓜的那一种,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的目光避开那只黄狗,我拔腿要走,五菊一把拖住我。他的大手真有劲,他将我拖到他面前,逼我摸他怀里的黄狗。我只好闭上眼摸了一把,那种感觉就好像伸手去摸一堆蝎子一样。他松开我,将我一推,我向后退出老远。
“你的肚子不胀么?你在装假吧?你看看哪里还有青木香?全被吃光了啊!”
他的声音很凄厉,我吓得撒腿便跑。跑了没多远我又看见二木,二木也抱着一只狗坐在他家门口,他招手叫我过去,我装作没看见,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刚走进院子便听到村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号哭,哭的人主要是一些妇女,她们好像是在给什么人送葬。我朝大路张望,看见一队人远远地过来了。走到面前才看清,他们抬的不是棺材,是一头身架很大的白猪。我不愿意看那只令人肉麻的猪,就赶紧躲进房里,把门窗全关上。这些人抬着猪往山里去干什么呢?
“他们把猪扔在山里头就不管了。几天后那只死猪就会腐烂起来。一烂啊,里头那些小东西就全跑出来,跑到山里头去了。”
爹爹是这样解释这件事的。
我打柴时就用心地去找。我找遍了整座山也没找到那头身子巨大、胀鼓鼓的白洋猪。死了一头猪,村里人那么伤心是为了什么呢?我来山里的路上,透过那些院子的篱笆,似乎看到那些人家的小孩在泥灰里头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