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第5/11页)

“小猪都死了。”

“不要去管这些事。”

他又高举着锄头挖下去,他的脸一定是那种铁青的颜色吧。

爹爹说错了,他说那些穿山甲对我没什么妨碍,他太轻视我了。自从得知家里的秘密以来,我就得不到安宁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的家,觉得这个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家了,它已经成了穿山甲的家。不是连母亲和弟弟都走了吗?不是连小猪都被残害死了吗?家里变成这样,都是由于爹爹的古怪爱好。很可能他们三个人都有这个爱好,只有我一个人为他们的爱好受累。我想到这里时,爹爹放下锄头叫我了。

“小牛,你躺到沟里去。”

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在爹爹的催促下,我下到半米深的沟里,平躺下去。我立刻感到很多爪子在抓我的背和腰,不由得哎哟哎哟叫了起来。不过说老实话,这些爪子挠得我挺舒服的,舒服之中又生出许多怪怪的念头,想爬上屋顶去观察飞鸟,想钻进一个岩洞去当野人,也想从那边墙上那个洞里钻进山肚里去待着。这些念头堆积在我心中,我喊道:

“爹爹!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呀!”

爹爹抽着烟,问我:

“你想不想起来?你想不想起来?不想就躺着,没人催你。”

小动物们在我的身子底下拱呀拱的,我还可以用手摸到它们呢。它们一共有十几只,不像爹爹所说的穿山甲,倒像一些肉乎乎的老鼠,它们的身体就是老鼠那么大。当我翻过身想看清它们时,它们就消失了,沟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泥土。我再次躺下去,倒要看看它们有些什么反应。这时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院里一片漆黑,我听见爹爹在我头上哭。

“爹爹!爹爹!”我喊道。

他擤了好久的鼻子才平静下来,对我说:

“小牛啊,你将来怎么办啊?这条沟就是我为你挖的棺材。你躺在这里,今后几十年里头,你都要在棺材里度过了。这种阴沉沉的地方,我担心你受不了啊。”

“你不要担心我,爹爹,我好好的嘛。”

爹爹转过背去,我听见他嘴里咕噜道:“这就好,这就好了……”然后他就走开去,消失在院门外头了。爹爹走了之后,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又出来了。我的身体开始发热,我身下的小动物的数量更多了,它们一批一批地涌出来,爬上这条沟,然后溜进我们的屋子里面去了。当然我并没有看见它们,我只是用手摸到它们,然后想象着它们的行踪。问题是,我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这些小家伙,而一旦我起来观察,它们就不见了。后来我终于躺得不耐烦了,就回到屋里去。这时我才深深地感到,我们家在深夜的确像个棺材,一个又大又空的棺材。也许从来就是这样,只不过我不知情罢了。我以前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根本不知道他们三个在夜里会有什么活动。只是那天夜里,母亲在厨房里用力劈柴,这才震醒了我。从那天起我就不得安宁了。

我脱掉脏衣服,眼一闭,就在我自己的床上睡着了。看来我的适应能力大大增强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都回来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昨晚爹爹挖出的沟又被他填上了,那些土松松地堆着。那块石头仍然牢牢地栽在那里,并无松动的迹象。我心血来潮,一屁股坐上那块石头,但我很快弹了起来,差点摔了个大跟头。当我的屁股接触石头之际,有一只锐利的爪子像尖刀一样嵌进了我的肉里头。奇怪的是裤子没有破,屁股上也没有伤口,只是感到钻心的痛。我撞撞跌跌地站稳之际,看见小弟抱着昨天死掉的小黑猪坐在地上。小黑猪又活了,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撒欢。我心里想,爹爹怎么一点都不为小弟担心,唯独担心我呢?

“小微,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我就跟在你后头走,你没发现我。后来,我就到洞里去了。”

“哪个洞?”

“你看一看就看见了。你脑袋抬那么高,怎么看得见。”他做出不想理我的样子,专心逗小猪。逗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对我说:

“你将来怎么办啊?我都听爹爹告诉我了呢。”

他这种态度把我气坏了,我狠狠地训斥他说:“你这个小家伙,怎么胆敢这样说话!你还没有长大,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长大,这事我没说错吧?”

他翻着白眼回敬我道:

“你是没说错。你的声音这么大,是心里害怕吧?”

我跺着脚从他身边走开去。要是再不走开,我就忍不住要用棍子打他了。我闷头闷脑地在院子里走,打量着那块石头。坚硬的石头上面并没有任何孔,连一个小孔都没有,但是穿山甲却可以在里头藏身,可见用“无孔不入”这个比喻来形容它们还是大大地贬低了它们的能力啊。如此神通广大的动物,我怎敢坐到它们头上去的呢?刚才那一下,一定是它们向我的臀部喷射了毒液吧。现在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发憷了。我不住地反问自己:它们难道在墙壁里头吗?难道在灶膛里吗?难道在屋顶上吗?在梁上吗?在八仙桌的脚里头吗?在床上的草荐里头吗?在榆树的树洞里吗?在猪栏里吗?在鸡舍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