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第8/14页)
“齐四爷,你在猴群里头生活过吗?”我说着坐了起来。
“是啊。可是我多年前就离开了。”他在板凳上坐下来,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离开呢?要是不离开,哪有这么多麻烦。你知道我为什么夜夜……”
他的话被惊天动地的号叫声打断了。在马路上,似乎发生了惨案。那叫声延续了几秒钟,然后又是震耳欲聋的车辆奔跑声,好像要将屋顶都压垮了似的。但齐四爷无动于衷,他双手抱头,懊悔得不行的样子。他口里在念念有词,我只能在他的嗓音的间歇里听清几个字:
“真他妈……我自找麻烦……倒不如死。”
“齐四爷!齐四爷!我们走吧!”我冲他大喊。
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我害怕得都要发狂了。忽然,一切都静下来了。
“敏菊啊……”齐四爷呻吟起来,“这天……怎么就不亮了呢?”
他的情绪感染了我,我的脑海里也变得一片漆黑。
“在猴山里的时候,我杀死过我的恩人呢。那一天啊,山里头大乱,我和那些猴子全发狂了,我将那只母猴的眼珠挖出来吞了下去……好多年过去了,只要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两个空空的眼眶。它还没死,它是一只长寿的猴子。没有眼睛的猴子在猴子社会里也是可以存活下来的。敏菊啊,你几岁了?”
“十四,齐四爷。”
“那你去猴山吧,去了就不要回来了。不要学我的样子。该死,你爹爹偷偷跑来把我的干粮拿走了。他存心让我去不成。”
“我爹爹知道你的底细吗?”
“是啊,他也去过猴山,去看我,他为什么去看我,我不知道。那么多年,村里没有任何人去看我。要是有人常去看我,我也不会同猴子们一块发狂了。”
他骂了几句粗痞话,我觉得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心里头有那么多毒怨。他会不会杀死我?我一会儿觉得有可能,一会儿又觉得不可能,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愿他不要挖我的眼睛。我朝窗外看了一眼,看见一些马匹在草垛旁走动,我记起来我们已经是在乌县了。外面天色较暗,但还是有一点点月光,那些马像幽灵一样,没有弄出一点响声。
我想出去,但齐四爷阻止了我。他说:
“你以为那是马啊,不要瞎想了,你走出这张门,就走到阎王殿里头去了。”
“你刚才还要我去猴山。”
“谁不要你去呢?我当然要你去。只不过我不要你学永植。”
窗子没关,有一匹马的头部伸进来了。果然,那不是马,是一个草把扎成马头的样子,我摸到了一根根的草,不禁哑然失笑。是谁在搞恶作剧呢?
但是齐四爷却不笑,他又呻吟起来了,痛苦不堪地弯下身,好像他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子,正在发作一样。
我继续看外面,我看见这匹草马转身走开去了。它步态缓慢,自然,一点都不像有人在操纵它。在它的对面,另外那几匹马的剪影异常清晰。
等到齐四爷的声音舒缓下来,我就问他:
“齐四爷,那到底是什么马啊?”
“那是……你以为是……那是……啊!啊!”
他又更剧烈地呻吟起来,我不敢问下去了。
他叫我到他面前去,说有话要对我说。我蹲在他面前,他便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气一边问我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爹爹。
我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爹爹呢?说老实话,平时我真的没怎么注意他。他在外头干他的活,一进屋就满腹心思。我记得有整整一年,他都在担心我们屋子里的天花板要掉下来砸到人身上。后来他干脆将天花板去掉了,这一来我们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屋瓦。我告诉齐四爷,我不喜欢他,也不恨他。在农村里,差不多所有的人对自己的爹爹都是这么一种态度。农村生活太苦了。
“你太对不起你爹爹了。”齐四爷说。
齐四爷没说我哪方面对不起爹爹,却对我说起爹爹的一个心愿。
“你的爹爹,他想把自己家后面那座山变成猴山。我在猴山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来看我,那一次他告诉了我这个计划。当时我鬼迷心窍,同他想到了一处。过了不久我就回家了,抱回了两只小猴,一公一母。我们喂了它们食物以后就将它们放到你家后山去。那两只猴第二天就死了。究竟怎么死的查不出原因,你爹爹还掉了眼泪。我……”
他说不下去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又有一匹马将头部从窗外伸进来探望。这是些什么样的马呢?如果说它们是幽灵,我又为什么摸到一根根的草呢?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爹掉眼泪,有一回他肩膀上长了碗大的毒疮他也没有哼过一声。
我站起身,默默地抱住马的头,草梗在我指头间发出沙沙的响声。忽然,我感到在这一层草里头有一个活物在挣扎,它那么痛苦,弄得马头摆来摆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