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第7/14页)
“让我想想猴山的情形,我本来是到那里去的。”
一点用都没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只好改口说:
“我被齐四爷骗了,我没想到他要我死。但我不想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哭腔,我喊最后这句话的时候,那刀子在上方当当当地响个不停。我赶紧抑制住自己,一动都不敢动了。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来将自己想象成永植了。我就是高个子的、独脚的永植,我在独轮车的大队人马中一跳一跳地向猴山进发,我们已经过了乌县。我的上方有人在半空里问:“你是永植吗?”发问的也许是齐四爷。我回答道:“是啊,我就是永植。”奇怪,当我回答时,我的声音变得分外平静。我跳了一会儿,有人在后面推我,我差点儿跌倒了。
“你是谁?一个强盗吗?”我问道。
“你不是永植,让这些车压死了你才好呢。”那人咬牙切齿地说。
那人的声音有点熟,可我没有转过身去看他,这么黑,反正也看不见,弄不好我的身体真会扑到轮子下面去呢。
“我不是永植,我只是将自己想象成永植,这样就可以去猴山。”
“你这个冒名顶替的人!”
他又推了我一下,这次我真的跌倒了。一个轮子从我的后脑勺压过去,我听见我的头盖骨发出碎裂的声音。
当然我没死。我趁自己还没回到黑屋里,赶紧又把自己再次想象成永植。
这回我是在群鸟中往前跳了,顶着一个压烂了的脑袋。这些鸟们都不飞,像鸭子一样往前赶。
我踩着了一只大鸟的脚,鸟儿的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它叫出的居然是“永植啊”,那么我的确是永植了。我抬起头,看见了山。不过这座山已经不是齐四爷了,它是猴山。鸟儿们立刻蹿到山里头去了,剩下我独自站在那儿。山就在前方,寂静得很,山里头比外面更黑,我又是独腿行走,该如何上山呢?
当我到了山脚下时,山便不再是山了,它成了我家里的那几间青砖瓦屋。屋里那么黑,爹爹坐在门槛上抽烟。他抬起头,向我抱怨他肩膀疼,还说我已经长大了,以后地里的活儿就归我做了。
“爹爹,我只有一只脚,怎么干活呢?”我焦急地说。
“那不是很好吗?免得你东跑西跑的。断脚的计谋还是我想出来的呢!”他低下头去窃笑。
“爹爹,什么时候天亮啊?”
“不要老惦记着那种事。你看我,坐在这里心里亮堂堂的呢。”
我想进屋,爹爹不让我进,说我身上有死人的气味,会将家里人吓坏。他要我到屋后的柴堆上去躺着,让身上的气味散发掉。我听从他,在那里躺下了。我心里想,爹爹到底是将我看成他的儿子敏菊,还是看作邻家的永植呢?为什么他问都不问我失去一只脚的事?当我紧张地思考这些事的时候,我躺的地方又成了那大路边的小屋。外面的天悄悄地亮了,我透过窗玻璃看见了发黑的麦秸垛。齐四爷的上半身从窗外探进来,他说:
“傻瓜,傻瓜,我们才走了一半路呢。你的朋友永植,他死了。”
我喊道:
“你瞎说!永植刚才还躺在我家柴堆上!”
那么,我们离乌县还有多远呢?齐四爷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笑嘻嘻地从门口进来,坐在我的床边。他口里在嚼东西,喷着一股类似茴香的味道。有两只公鸡悄悄地跟了进来,他大声呵斥着赶它们走。
他一点都不急着赶路,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瞌睡沉沉的我看。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永植死了呢?我也会死吗?我的眼睛睁不开,我听见齐四爷说:
“永植那小子太性急了嘛,那么快就到了乌县。结果呢,鸟啊,猴啊,狮子啊全同他在一起,他就那么飘飘然起来。结果呢,还不是将自己的身体喂了狮子了。这种事我经历得多。”
我刚要睡着,他又拉拉我的手,问我听到马路上厮打的声音没有。
我听到的是有一个人在梦里唤着我的名字,那么执着,一声接一声。于是我昏头昏脑地从屋子里面游出去,到了田野里。田野里到处都是乌鸦,黑压压的,叫声很凶狠。原来是乌鸦当中的一只在叫我的名字。那是一只小个头,叫两声“敏菊”又往前跳几步。我追随着它,一会儿就到了杨树林里头,但它三跳两跳就不见踪影了。虽然在梦里,我还是困得厉害,我怎么能睡得沉呢?我就以这种不舒服的姿势同睡魔搏斗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人在我耳边嘀咕“这里就是猴山呢”。这句话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我挣扎了一下,醒来了。
周围又回到了夜里,齐四爷猫着腰在大柜那边找东西,他在朦胧光线中的剪影特别像一只老猴,越看越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