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第5/14页)

当我躲开一只鸟的翅膀时,齐四爷就说我应该昂头挺胸迎接它,因为它是来认亲戚的。我认为他在开玩笑,还是躲来躲去的。可是我哪里躲得了呢,它们一拨又一拨地来。当然也可能是同样的一拨在围攻我。

“它们身上流着你的血呢。”他说。

我闻到湿热的、禽类特有的腥味。这种气味将我带进一个记忆——冬青树上的一条青虫掉在地上,被公鸡啄来啄去的,绿色的汁液混合着灰土,已经完全失去了虫子的形状。公鸡到底是在青虫体内找什么东西呢?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齐四爷说。

我们终于将鸟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只有同它们拉开了距离之后,才听得到它们那绝望的叫声在黑沉沉的夜空里响起。在家里,爹爹只要一坐下来抽烟,就会发出这种感叹:“末世的风景啊。”莫非我现在看到的,就是他心里的风景?爹爹是内向、不快乐的男人,在家里时我很少注意到他,在这个时候我却想起了他。我又想到,当他说“末世的风景啊”这句话时,也许并不是恐惧,也不是憎恶,反而是种向往?我从来没注意过他说话时的表情,但那语气确实有点怪怪的。而且他一说这句话,就将烟雾喷得满屋子都是。

我一边走一边注意地聆听。慢慢地,我听出来了,那些叫声的确不光是绝望,鸟们在召唤,就像死刑犯临刑前仍要召唤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假如我是那个死刑犯,我会召唤什么东西呢?

走啊走啊走啊,我走了多久了呢?我的腿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对它们已经失去了痛感,所以我走起来已经不那么费力了。齐四爷的背影在我前面忽大忽小的,有时像一座山,有时却小到完全看不见了,那背影弄得我心里很难受。我集中意念让自己快跑,但我跑不到他跟前,他总是同我拉开几十步距离。我又听到了独轮车的声音,不过这一次不是在我身旁了,它们在远方。它们有很多,几百辆?车轮吱吱呀呀的响声中又夹杂着一些鸟叫,又混乱,又让人心里无端地着急——会不会发生什么祸事了呢?

前面那座山停下来了。当我靠近他时,他就迅速地缩小成原来的样子了。

“你坐下,”他说,“永植那家伙,野心真大啊。现在他正好浑水摸鱼。”

“永植在哪里呢?”我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齐四爷没有回答,默默地从包袱里头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说是永植刚才送来给我吃的脚板薯,要我趁热吃。那东西很大,我刚一握住它,就发出一声惊叫,赶紧扔掉了。那不是脚板薯,而是一只真人的脚板。我还摸到了它上面的脚趾呢。齐四爷生气地呵斥了我一声,将那东西捡起,拍拍灰,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包袱里。

“是永植的脚吗?”我惊魂未定地问。

“是啊。他可是破釜沉舟了。”

“他在哪里?”

“他?就在那些独轮车里头,你不是听到了吗?是啊,有很多很多车,他已经到了乌县那边。鸟啊,狮子啊全都同他在一起。你听到了的。这个家伙,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我可是小看他了。”

缺了一只脚的永植,是在如何飞跑呢?居然已到了乌县?我觉得,现在齐四爷已经对我不满了,恐怕永植更称他的心。永植啊永植,你的脚真的被你自己砍下了吗?你砍下了脚就可以飞跑了吗?我心里七上八下地坐在那里。

齐四爷的身体又在渐渐长大,渐渐同我拉开距离。过了一会儿,他又变成山了。我觉得他的头部已到了云端。在远方,响起了鼓声,不过也许是雷声吧,谁知道呢?

“齐四爷,你的身体在变魔术吧?”我向那上方喊道。

黑暗中有一只手抓住我,将我拖起来继续走路。这只手明明是齐四爷的手嘛。接着我又摸到了他穿着麻布衣的上身,这正是那件短小的褂子,他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

又有人在马路对面叫我,这回不是永植了,居然是爹爹,那声音凶凶的。

“爹爹!爹爹!”我喊道。

他不回答。他沉默了。怎么回事呢?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很后悔,我干吗要那么急躁呢?如果爹爹一直在路上陪伴我,我就不用害怕了。我想象着他坐在马路边抽着旱烟,说“末世的风景啊”的样子。也许,他多年以前就到过猴山了吧?爹爹年轻时在村里是出色的劳动力,犁地、割麦没有谁做得过他。我听村里人说,他总是有很重的心思,几十年里头,这些心思越积越多,将他压垮了。在家里,我很尊敬爹爹,但是我的朋友永植却不把我爹爹放在眼里。当然,他好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说:“敏菊,你爹爹真是个孱头。光说不做。我看啊,他应该出去流浪!”我说,要是爹爹流浪去了,家里的活谁来干?永植对我的疑问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