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第8/11页)

终于大家都停下了脚步,都开始席地而坐。我扫视了一下周围,看出这是一个地下广场。我是唯一一个没有交谈对象的人,孤零零地坐在人当中。老妇人在我前面说话,可是她早把我忘记了。听着耳边那些念经一般的说话声,我设想着要是弟弟在这里会是什么情况。一次两次他也许可以像我这样坐在一旁沉默,可是5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他没有学会他们这种说话的方式,他有可能做些什么呢?老妇人说,他把什么全告诉她了,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之下告诉她的呢?他在这些人当中走来走去,焦急、孤立、恐惧,于是发生了那一幕……我觉得我慢慢地接近那个核心的问题了。

“星期三我去一个维族家里做了客。”老妇人对那两个男的说,“他们家有一只大木柜,木柜里藏着一瓶一瓶的陈年老酒。星期三我去一个维族家里做了客,他们家……”

那两个男的半闭着眼,陶醉地点着头,像婴孩一样张开口,发出“啊、啊……”的声音,手指头不安地在自己前襟上抓来抓去的。

我站了起来,在晃动的手电筒的光芒里乱走。这个地方十分大,我走了好久,到处都是那些穿雨衣的人坐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说或听同样的话。这些人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呢?或许弟弟也在他们当中吧。有好几次,我踩着了别人,于是引发一阵小小的骚乱。每次我都吓得乱窜,其实并没有人来追我,乱哄哄地闹一阵,被踩的人又恢复了他的谈话。

有人在我背上拍了拍,是同飞机来的老头。

“你不要到处找他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说完就用手电筒照我的脸,照得我眼睛放花。我正要发作,他又拖着我往墙那边走。

那个人背对着我们在自言自语,他也是全身裹在雨衣里头,当他转过身来时,我几乎要失口叫了出来。

当然他不是弟弟,他是一个很熟很熟的人,以前差不多天天见面,他脸颊右边有颗痣,我到死也不会忘记。可是他到底是谁呢?有一下,我差点就要说出他的名字,可又堵住了,而且有关他和我的种种联系也像千丝万缕抓不住的游丝一样,从眼前飘荡而过。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掠过难以捉摸的表情。

“您是——”我说。

他干笑了一声,说:

“不认识了吧,您真是健忘啊。您坐下来,我要对您谈谈以句的事。”

我一回头,老头早就走掉了。

“以句这个人,一贯把自己伪装得很好呢。您以为您是自己闯到我们这里来的吧,您有没有把方方面面的事联系起来想一想呢?”他眯起眼,好像在讥笑我。

“您想说是以句设下圈套,把我引诱到此地来的吗?”

“有那种可能吧。可是现在对您来说全不要紧了吧。对他也是一样啊。”

“您是我的一个邻居吧?我记得原先总和您见面,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这没关系,慢慢的,您就不管这些了,就算我是您的邻居吧。您看,我坐在这里凝神细听,我不参与交谈,这已经有很久了。您不要不耐烦,也不可到处游荡,坐下不动,就会有所体会了。我问您,您为什么不干脆把您弟弟忘记算了呢?反正他已经离开您好久了,你们又不在一处,各有各的生活,您不会天天想起他,他不会天天想起您,您还找了来干什么呢?”

“因为我中了他设下的圈套啊。”我没好气地说。

“是啊。可这只是从他这方面来说。对于您,在那夜半的静谧时刻,他是什么?他完全不存在。究竟是什么样的骚扰使您无法入睡,竟然下定了决心跑到千里之外来寻找他的踪迹?真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啊!”他闭上眼,陷入冥想之中。

我和他都沉默了。周围的喧嚣越来越高涨,我感到自己在经文似的话语的声涛里沉浮。在这个奇怪的地下广场里,可以隐约听见风声和雷声在无比遥远的处所交战。我的熟人面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词。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开始移动,我也被席卷着往前走,一看周围,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全都是同样的交谈,电筒的光晃动着,如数不清的小灯。我也开始试着发出一些声音,当然我没有听众,只是一个人努力地发声,这种练习也并不使我有快感。我们走了又走,走了又走,后来我就不发声了,只是昏头昏脑地走。慢慢地,我差点一边走一边睡着了,因而被后面的人猛推一把,差点摔倒。我发出一声喊叫。

然而谁也没注意到我的喊叫,我的声音立刻被淹没了。我像木偶一样被拥着向前迈步,累得东倒西歪。

我到达弟弟的宿舍房间时,天都快亮了。一看钟,已是早上7点,开开窗,一股白雾夹杂着边疆的气味从窗口飘进来,有两个维族姑娘从窗前经过,胸前的银首饰在雾里发光。原来风暴早就平息了,夜里我是如何从地道进入这栋宿舍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后来我就一直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