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第13/14页)
悲惨的蒋纯祖,是刚刚从白昼的睡眠里醒来。他坐在床上,无力地垂着腿。呆呆地望着周围的昏暗的一切。他没有动作的欲望,他不知应该怎样才好,他昏昏地坐着。新鲜的孙松鹤,带着寒冷的空气,冲进了他底房间。孙松鹤底这种新鲜,无论他自己在走进蒋纯祖底房间的时候怎样掩藏,蒋纯祖都尖锐地感觉到。蒋纯祖感觉到,并且感到敌意。“他吃了甜的来了!”蒋纯祖想。
“万同华给你带了东西来,这里!”孙松鹤说。他底音调,是明显地表露了他底新鲜,但他自己在事后才发觉。
蒋纯祖拖着鞋子走到桌边,点上了灯,特别由于对“甜的东西”的敌意的缘故,阴沉地推开了万同华的包裹。他底这个动作,使孙松鹤惶惑地发觉了自己底新鲜。孙松鹤就严肃,沉默了。
蒋纯祖坐着,静静地抽着烟,故意地听着窗外的风声,故意地对孙松鹤底事情守着静默。孙松鹤徘徊着,痛苦地对朋友感到敌意。
“你吃了饭没有?”他问。
“没有。”
“出去吃。”
“不必,石桥小学要坍台了,今天停伙了。”蒋纯祖冷淡地说。
“那幺出去谈谈吧。”
“不必。”
孙松鹤愤怒,打开门冲了出去。蒋纯祖冷笑,站了起来。他觉得猛烈的痛苦,他不知怎样才好。他打开了万同华底包裹;拿开毛线衣,看见了鸡蛋,他突然冲动起来,用毛线衣蒙住脸,哭起来了。
他底痛灼的哭声使孙松鹤走回来了。孙松鹤变得惨白,好像一团火焰,眼睛明亮,站在门边看着他。
这一团火焰--完全是一团火焰,走了进来,站在桌边。蒋纯祖看着他。
“你也同情我,”蒋纯祖带着痛苦的、兴奋的表情说:“但是不需要同情的!我不愿意使你知道我是弱者!”他说,兴奋地笑了一声。
“这样说完全不对!”孙松鹤,这一团火焰,严厉地、猛烈地说,脸颊打抖。
蒋纯祖突然地笑着看着他。
“我批评你,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尊敬你,因为你比我高明!你不必像你那样想,那是错的!你当然比我更知道这一点:在世界上没有单独一个人走的道路!你一定比我更知道这一点:在世界上没有单独一个人走的道路!我好久便想向你提示这一点,我懂得不多,在这方面!”孙松鹤,这一团火焰,说。
在这一团火焰,谦逊和信仰是同样的猛烈,震动了悲惨的蒋纯祖。这些话,是刺激了蒋纯祖底荣誉心,他确信,他仍然确信,他更确信,他比他底朋友高明:这一点是比一切都重要。于是他心里就有深刻的柔情:他乐于接受这些话了。他坐了下来,抱住头。
“今天学校里一个钱也没有了,寒假以后不能开学了,张春田跑来向我发了脾气,他说我不会办事。我有些敬重他。我决心不干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温和地说,向灯火笑着。“他怎样发脾气?”
“他说,要不是我盲目地横冲直撞--他说是盲目的横冲直撞,就不会如此的。我痛切地想到,在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成立真正的理解和友爱。他的确是永远扶助着新生的,纯洁的东西的,但是,他一面扶助,牺牲自己,一面就把他底偏见全部地塞了过来!他是以接受他底偏见为条件!谁要是反抗他底偏见,谁便是想做官了,他宁愿牺牲他底粮食,不愿牺牲他底偏见。--偏见,就是理想,我痛切地感到我也如此--这不算刻薄罢?”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温和地说,向灯光笑着。
孙松鹤庄严地听着他。由于孙松鹤底这种火焰似的明澈的神情,蒋纯祖忽然觉得,不是孙松鹤在听着他,而是所有的“他们这一代”在听着他。他先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这一次这种感觉最鲜明。
他觉得不是一个人,一个朋友在听着他,批评他,而是所有的“他们这一代”在听着他,批评他。他不觉地肃然起敬。
“那幺,你怎样想?”孙松鹤庄严地问。
“在你底身上,是意志的力量,坚强的信仰,在我底身上,是上帝和魔鬼,我是遭到了人和神的愤怒!”蒋纯祖愤怒地说。“你究竟准备怎样呢?”
“你呢?”
“做下去再说--”
“啊,那幺今天底结果如何?”
“很好!我相信你底话了,很好!”孙松鹤带着单纯的热情说;那种新鲜,又透露出来了。
“是啊,万同菁是很好的姑娘,你将幸福了!”蒋纯祖说,有眼泪,向灯透着笑。
“那幺你呢?”孙松鹤忧愁地问。
“我觉得你,比起我来,是多幺单纯,多幺忠实,多幺严肃,多幺坚强啊!在我底心里,我已经对她不忠实了!”他指桌上的毛线衣,“我已经损害了她,用我底发狂的力量欺骗了她。如果一个人,在最初的恋爱里,没有一个过于恶劣的念头,那幺到了他底生命底末尾,他将要开怀大笑的罢。但是我已经放弃了这个希望!我知道她想结婚,到了现在,不一定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不得已!恐怕是,和我这样的人,没有一个女子能生活一天的吧!--是的,我要结婚!我要到热闹的场所去做一种凶恶的竞争!所谓胜利,在我们中国,真是太容易了,我一直没有失败过,所谓失败,我相信我必会胜利!”他激烈地说,“然而,那个胜利,是多幺可怕啊!”孙松鹤同情地点头。他相信,这个胜利确如蒋纯祖所说,是非常之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