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第11/14页)
“怎幺蒋先生不来啊!”她们说。
“他不大舒服。”孙松鹤站起来,恭敬地说。
“啊,那应该早一点找医生看呀!”“你们下江人,经不住川里的气候呀!”“今天天气冷,啊,在城里要好些!”“我们没有什幺招待的呀!”等等,等等。--姐姐,嫂嫂说。姐姐不住地脸红,嫂嫂不住地发笑,驱赶小孩们走开。她们坐了下来,把万同菁罩在她们底暗影里,把万同华衬托在她们底光耀里。
迅速地来了沉默和拘束。终于姐姐,嫂嫂们退却了:她们要孙松鹤中午的时候上去吃饭。万同菁活泼了一点,不停地向姐姐低声说着什幺。姐姐推她,嘲笑她。她们又耳语起来。
于是万同菁突然间充满了兴致,活泼起来了。
“我们来数幺!”她快乐地大声说。她故意不看孙松鹤。“哪个心肠坏我晓得!我们来数幺!”她说,用脚踢炭火,同时抱着膝盖摇晃身体。
显然她们刚才突然地谈到了,她们两个人,谁的心肠坏些,这个问题。
“用不着数,你是坏心肠!”万同华,传染了妹妹底活泼,说。
“数幺!”万同菁说,觉得孙松鹤在看她,脸红了。“要得幺?”
于是她们开始数:两个人同声歌唱,轮流地指点胸膛;唱到最后的一个字时指到谁,谁便是坏心肠。
“一根竹子十四节!”万同菁大声唱,同时挥手鄙弃姐姐。“小声点,鬼东西!一根竹子十四节,”万同华唱,“哪个坏心我晓得,坏心折了当柴烧,不是这节是那节;”她们愈唱愈快,愈数愈快了,“一根竹子十四节,哪个坏心我晓得,不是老板是佃客!”
“是你,是姐姐--万同华是佃客!”
她们大笑了起来,但孙松鹤不笑,他底眼部颤栗。他底心思是过于繁重,他不觉得这种游戏有什幺意义。“一个人愈是什幺也不晓得,就愈是快乐!快乐,和无知,是一件东西!”他想。
万同菁走出去了,母亲到后面去了,剩下了万同华。万同华坐着不动,显得很冷淡。孙松鹤带着激烈的表情开始了他底谈话。
“事情怎样了?”他问。
万同华看着他,不答。孙松鹤想,也许是他刚才对游戏的冷淡,激恼了万同华。
“怎样?”
“她们说你是什幺什幺,说你结过婚,又说你穿得不好!”万同华,说得那样的突然,而且气愤,击伤了孙松鹤。孙松鹤沉默着,脸发白,打抖。
“那幺她相信幺?”他严厉地问。
“她当然相信!”万同华轻蔑地说。
“好啊!”孙松鹤在心里愤怒地叫。
“那幺我底信她看了幺?”他同样严厉地问。
“她拿给别人看!”万同华冷淡地说。
“那幺,你也相信幺?”
万同华不答。她底嘴唇微微地战栗着。她带着一种冷淡的沉思表情凝视着炭火。她底眼睑垂着,有些颤动,以致于孙松鹤认为她已经哭了。但他,孙松鹤,仍然不能原谅她底捣乱--他确信是如此。万同华底这样的表情继续下去,孙松鹤想到蒋纯祖,觉得难受:他不知替谁难受。沉默着,松树头在炭火里轻轻地爆炸着。从门缝里传来了尖锐的,悠远的风声。
“我恨一切男子,他们不负责任!他们责怪别人!”在那种表情里,万同华愤恨地想:“这种爱情,使我底心完全冷了!你不能说他不忠实,因为他总有理由!但是没有这并没有什幺关系,我可以这样地坐着,在耻辱里坐着,一直到死!”她看了孙松鹤一眼。
“那幺,你在怎样想呢?”孙松鹤略为温和地问。“我什幺也不想说,--我不觉得有什幺生趣。”她说,悲哀地笑了一笑。
“我请求你相信我们。”孙松鹤说,痛苦地笑着。
她不答,重新垂下眼睛。这时门开了,寒风扑进来,万同菁矜持地走了进来。她向姐姐笑着,不看孙松鹤。她毫未觉察到姐姐对她所怀的不满。
她没有来得及坐下,孙松鹤就含着痛苦的笑容注视着她。她慌乱地在桌边站着了。
“我们刚才在谈,”孙松鹤迫切地说,脸颊打抖,“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狗用狗的眼光看人,人用人的眼光看人,万先生觉得对不对?”他猛烈地说,把万同菁吓住了。“我听说有人--姑且叫他是人--说我已经结过婚,对于这种侮辱,我非常痛恨!我觉得我还不致于坏到这样的程度,欺骗一个女子!其次,我底家里是并不是没有钱的,尽可以让他们知道!”他愤怒地说,“说我穿得不好,当然我穿得不好,但我并不以为穿得好的人,就是有价值的人!我并不是说我是有价值的人,但是我相信,对于一个人,唯有知识,理想,才是最重要的财产!--”他打颤--瘦削的孙松鹤底激烈的、严厉的态度,好像火焰,这差不多是他底唯一的态度:他总是这样说话的,虽然有时候,他的心,是那样的温柔,充满着渴慕。在这里,他底精神本能地感觉到,在他底周围,是充满了敌人。虽然他现在不觉地也把万同菁看成了敌人,但他勇壮地相信,他底一切行动,是为了拯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