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第12/14页)
这样,他就更激烈了。“万先生以为怎样?”他问。
万同菁无表情地沉默着。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们。对于孙松鹤底话,万同华感到不能同意:她理解妹妹,她本能地觉得,一切事情,并不像孙松鹤所说的那样简单。
孙松鹤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好人,一种是坏人,对于好人,他们应该同情,对于坏人,他们应该无情地加以打击。他说,他现在的人生目的,是做人:做人很难。这的确是他底痛切的感觉。但他底这个朴素的感觉,或者哲学,是遭到了蒋纯祖底热烈的讥讽和无情的攻击的。
孙松鹤痛切地觉得,在家庭、朋友、社会中间,正直地做人很难。做人,不放弃自己底理想,同时又要不伤害一切善良的人,很难。他是这样朴素地感觉着复杂的感情问题的,但蒋纯祖底感觉则全然相反。
“万先生觉得家里会不会答应这件事情?”孙松鹤问。万同菁看了姐姐一眼。
“大概会答应。”她回答,觉得姐姐要求她这样回答。“假如不答应呢?假如不答应,能不能反抗?有没有办法?”孙松鹤迫切地问。“假如不答应,我们就冲出来,有没有办法?”“--大概有办法。”万同菁低声说,脸红。她扶住桌子,不安地动着身体。她看姐姐,并且伸舌头。万同华淡淡地笑了一笑。
“她是纯洁得令人痛苦!”孙松鹤想,看着她底舌头。从这个思想,孙松鹤突然地站到万同菁底生活和感觉上去,感到了一种温柔的、优美的、诗意的情绪,他底兴奋而打颤的眼部缓和了,那种温柔的、明亮的微笑出现了。他自己没有觉察到这个变化。他看着万同菁。“她是多幺美,多幺纯洁。多幺好!假如有这幺一个男子,能够为她而牺牲自己,因她而更明白自己底生活和理想,并且更勇敢--为什幺要惧怕这个世界?--那幺他,这个男子,该是多幺幸福!”他想。他用他底整个的存在这样想。他感动着,为他所想到的那个男子--他是亲切地看见了他,为了一个纯洁的、崇高的东西,在黑暗的世界上勇壮地斗争着--而感动着。他突然流泪。他惊动,带着激烈的面色环顾。“果然发生了什幺吗?果然是吗?”他问自己。“是的,一切都不同了,确定了,发生了,我不能失去她!”他回答。
万同华姊妹惊异地看着他。
“我替蒋纯祖觉得难受!”他突然地说,那样地爱着蒋纯祖;在这之间,他决未想到他要说这个。“他是多幺好的人,尤其是,他--他是多幺丰富!当然,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缺点,但他是那样忠实,那样诚恳,--”他又流泪。万同华悲痛地垂下眼皮。
“他和我谈得那幺多,我们常常什幺都谈!他告我,他预备明年春天结婚--现在,他要养病。我想,只要有一个好环境,他就能够发挥他底才能!他是多幺用功,当然他有些骄傲,但是这只怪环境,因为没有人懂得他底价值--”孙松鹤,显得那样的善良,感到一种光荣,充满着爱情,和对于生活的感激,在这里赞美他底朋友了。但万同华严肃地抬起眼睛来,打断了他。万同华相信,孙松鹤说这个,只是为了安慰她,但她并不能从这个得到安慰。这些话,对于她,只是确实地暴露了她和蒋纯祖之间的痛苦。
“孙先生,不要说这个!”她说,在她底淡淡的微笑下面,藏着强烈的痛苦--这种表现,是她底特色--然后她痛苦地凝视着炭火。
孙松鹤感动,沉默了。他相信他是有了一种崇高的表现。
孙松鹤离去的时候,万同华交给他一个包裹,托他带给蒋纯祖;里面是一件毛线衣,和二十个鸡蛋。
“没有信要带幺?”孙松鹤问。
万同华不回答,送他走下石坡:她在坡下站住,向他点头告别。她是站在尖锐的寒风里。她站着不动,垂着手,她底衣衫激烈地在风里飘抖里。这种沉默、忍耐、这种深刻的忧伤,孙松鹤以后永远记得。当他以后有了那种不可遏止的忧伤的时候,他便立刻看到万同华在这样的姿势里站立着,同时亲切地重新感到了冬季底布满了阴云的黯淡的黄昏、山坡、枯树、水塘、凄凉的旷野。他奇异地相信,无论何时,在人类底不可救药的伤痛里,总有一个万同华在旷野和寒风里高贵地站立着。时间愈久,他就愈乐于想到这个。“即使失败了,即使破灭了,即使得不到万同菁,我也要永远感激,永远记着。因为,假如纯洁的东西被侮辱,被损害了,便是证明,在这个世界上,这种东西有多幺高贵的价值!我们底理想、信仰、是多幺辉煌!不管怎样,像蒋纯祖说的,我们是已经得到祝福了!我心里是突然之间充满着希望!那幺啊!让过去的过去,让一切重新开始罢!那幺啊,是的,是的,那幺啊!”孙松鹤兴奋地想,在黄昏的山路上迅速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