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第9/14页)
他们底事情,是发展下去,或者说,延宕下去;痛苦有时缓和,有时,在突然之间,变得异常的剧烈。各人都迟疑着,都在思考自己,并且怀疑对方。孙松鹤万同菁之间仍然没有进步;胆怯的万同菁,在每次的见面里,都拉着姐姐陪伴她。万同菁总是神情涣散,万同华总是成为谈话底对象,这使得孙松鹤非常的苦恼,当万同菁记起了姐姐的劝告,振作起来,想说一两句话的时候,结果总是非常的糟:她底话,对于目前的空气,对于孙松鹤底感觉,总是距离得非常的远。冬天的时候,得到了父亲底来信的同意,孙松鹤就频繁地在她们家里出入了。在蒋纯祖之后,孙松鹤就成为那些婆婆妈妈们和那些姑姑嫂嫂们底议论底对象了。孙松鹤底行为,比起蒋纯祖来,是无可非议的,于是那些婆婆妈妈和姑姑嫂嫂们就挑剔他底社会背景--关于他,是有着险恶的谣言--家庭,和年龄。她们甚至怀疑他是否已经结过婚。
对于万同菁底糊涂,万同华渐渐地就非常不满起来,孙松鹤是由赵天知和蒋纯祖传递了无数的信和书给她,她每次都毫无顾忌地拿给那些姑姑嫂嫂们看--只要她们询问一句,她就公开出来了,她,万同菁,表示毫无秘密,表示自己在这件事上是和大家站在同样的立场上,表示说,如果她有错,希望大家原谅她。这样,一切重负,都落到万同华底肩上来了。万同华在孙松鹤面前淡淡地表示了她底不满,以致于孙松鹤怀疑是她在破坏他。万同华向蒋纯祖说了她对妹妹底事的所有的不满,蒋纯祖告诉了孙松鹤;不管蒋纯祖怎样解释,孙松鹤不能解消他对万同华所怀的恶劣的感情。这样,在两个朋友之间,又有了一段时间的冷淡和沉默。在这一段时间里,看着朋友底严肃的活动,蒋纯祖是苦恼到了极点,于是希望朋友在平庸中破灭,冷酷了起来。
蒋纯祖是,用诗人们底漂亮话说,做着灵魂底冒险。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又是那样的冷酷,怪戾。有时候,他是在那样的一种燃烧的状态中,心里有欢乐,眼里含着微笑,凝视着涌动着白云的天边,从内心底深处,听到了这个时代底雄壮的命令:“前进!”好像一匹年富力强的、自觉美丽,充满着虚荣心的马,在前进的命令之下,蒋纯祖底全身都兴奋地颤栗着。“前进!”这匹马开始奔驰,向那些要塞,那些堡垒猛扑过去。“从此我就脱离了那陈腐的、愚笨的、黑暗的一切。在我底周围,是战争底疯狂的火焰,亲爱的、无上的克力啊!”蒋纯祖想。有时候,他走过熟识的农家,突然地高兴起来,抱抱农家底肮脏的、丑怪的小孩,用自己底衣裳替他们揩鼻涕,站在发着浓香的瓜棚底下,确信自己已经消除了一切偏见。成了这些小孩底哥哥,或父亲--享受起和平的、诗意的梦境来了。有时候他和那些熟识的农家姑娘们开开玩笑,快乐地欣赏着她们底可爱的,呆笨的青春;有时候他和老太婆谈豆子,谈得那幺多,像豆子那幺多。有时候,他出奇地逗弄他底万同华。使万同华不得不由衷地放弃她自己底意见。--但另一些时候,一切就不同了:他阴沉、焦躁、冷酷,并且永不满足。在孙松鹤严肃地,苦恼地向他开诚布公,进行着自己底节目的时候,蒋纯祖就无故地,突然地厌恶了恋爱、结婚、生小孩、帮助别人、以及其他的这一切,在熟悉的、但更严重的方式底下,听到了这个时代底前进的命令,渴望奔逃了。这简直是无故地,突然地发生的:他走在街上,看见了那些敞着胸怀,抱着婴儿的女人,他觉得这些女人一定是他在很多年前--也许是二十年前--曾经看见过的,他迷糊地相信着这一点,虽然他记不起来他究竟在什幺时候看见过她们。他想,已经这幺多年了,一切却依然如旧。多幺可怕!他有一种迷迷糊糊的回忆的感情,或对将来的预感:他说不清楚究竟是什幺,正如他说不清楚他究竟在什幺时候看见过这些女人。他确信他愿望离开这个而去,他冷酷地确信他愿望离开万同华而去;他相信,假如万同华突然地从人间消失,他便必会获得解放。这样他就古怪地冷淡了万同华,万同华,是刚刚在心里决定了一个结婚的计划,预备向他提出来;碰着了他底冷淡,由于自尊心,就痛苦地沉默了。
蒋纯祖拒绝陪伴孙松鹤到她们底家里去。孙松鹤,得到了父亲底同意,就是说,得到了“金钱”和“社会”底同意,积极地着手进行了。石桥小学,是已经贫穷得再也无法维持了,孙松鹤准备在明年春天带着他底万同菁离开。他想,结婚以后,他便可以在有利的环境中改造万同菁:这个想法,为蒋纯祖所嫌恶的,是安慰了孙松鹤底苦恼的内心。孙松鹤确信,他底行为,是遵照着这个时代底原则的:把一个纯洁的女子从封建的黑暗中拯救出来;他是严肃地遵照着这个原则,以这个时代底美丽的例子为模范。但蒋纯祖觉得,这一切,是令人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