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0/13页)

37床是家里来人最多、也是整个眼科病房议论最多的一个病人。我是在他人院后的第三天才知道的。这是个年轻人,只有二十二岁,刚刚结婚三天。

37床是从北边一个县医院送来的。据说,他父亲是个村长。在中国几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村长足最低一级的干部。在国家干部的序列里,村长又不算干部。但如果是比较富裕的村子,当村长有权动用亿万资产,或者相应的人力物力的时候,他就是干部了。而且,他的自由度甚至比乡长、县长还要大一些……37床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村长。

可是,到了这时候,村长和他的老婆只是在一旁看着,满面焦虑,束手无策。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来探望的人川流不息。—个村子及各种关系,大约几百口,都先后来过。眼科病房的走廊里一时热闹非凡。

可37床一直很沉默。无论谁来探望,他都一声不吭。他的整个脸、手都是包着的,看上去血污污的,很吓人。只是到了深夜,他会突然地“嗷”一声!两腿蹬着,长嚎,按都按不住……很吓人的。他胸膛里一定有火焰,那火从牙缝里蹿出来,人就像煎锅里的鱼一样地,一纵一纵地在床上摔!

这时候,那做母亲的,就俯在床前,满脸是泪,说:孩儿,你疼?你哪儿疼?而后用目光求告似的看一眼新媳妇,希望她也说点什么。

那新媳妇,也一直在病床前站着,一副很无奈、很恐惧的样子。她很听话,按婆婆的要求,新媳妇握着37床仅剩的一根指头——大拇指说:灿,你疼么?

37床一下子就把那抓着他的手甩掉了,继续号叫……

于是,家人慌忙找医生去了。

事情是一点一点地从众人的嘴里传出来的。37床是村长唯一的儿子,他在结婚的第三天,一时心血来潮,要去水库里钓鱼。离他们村子不远,有一大水库。于是,三个青年,表兄表弟的,把新媳妇撇在家里,一起去钓鱼。大约钓了—会儿,鱼没钓上来,就找来了雷管、炸药,打算炸鱼……这事过去肯定是做过的。不然,他也不会有这些东西。结果,那土法制的、装在瓶里的炸药,用电雷管引爆后没有炸。37床跑上前,把装有炸药的瓶子拉上来,说要看一看咋回事,可就在这时候,一两秒钟的时间,炸药瓶却在他手里炸了,立时就炸伤了他的双眼和双手,惨不忍睹!

在此后的日子里,37床那炸伤的双眼被摘除了……他的一家人都抱着头,一声不吭。

常常,在夜半时分,眼科病房里会陡然响起几声号叫!那号叫声像是染了血的钢丝,枝枝杈杈的,尖厉无比,很恐怖!

那当父亲的,一直抱着头,在地上蹲着,一声声地叹息。

是的,才盖的新房,两层小楼,才娶的新媳妇,家里一应俱全,那日子应该是很美好的。就为了一个念头,或者说是从童年里就开始的放纵……这事故就造成了,永远无法弥补。有时候,我想,37床的父亲如果不是村长,他会出这件事么?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炸药和雷管呢?再说,那水库管理者会允许他去炸鱼么?有时候,就那一点点特权,也是可以害人的。

当然,这事也许与村长没有关系。无论是什么长的儿子也未必都会去炸鱼……可是,他这么年轻,双目失明,又炸没了双手,此后又该怎样生活呢?

那一声呼唤,很突兀,我掉泪了。

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叫过我了……她说:丢哥,不认识了?是我呀。

我病床前站着一个女人。看模样还有些俊俏的底子,但心性堆在了脸上,很“钢”。“钢”本是形容男人的,该是男人的本色。可这年头,本应是水做的女人,却一个个都像是淬了火,越来越“钢”,一个比一个“钢”。这不在衣服,她的穿戴还是很得体的。可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你就觉得她“钢”。我猜,一个女人,只有在男人堆里泡久了,在商界厮杀中频繁地搏斗过,才会染上这种“钢”气。

她说:丢哥,听不出来么?真不认人了?我闭着眼都扒你三层皮。

一听我就知道,这种狠劲是来自家乡的。这话皮糙肉厚,话虽狠却心里近,透着贴骨的熟悉和亲切。于是,我说:慢,慢,叫我想想……苇香,是苇香吧?蔡思凡,蔡总。

她说:我说吧,你这大学问人,不会记性这么差。我来看个人(指的是“病人”),在过道里,看后相(这是家乡话,指“背影”)是你。还真是。丢哥,别笑话我了。听说你这“肿”(总)比我这“肿”(总)发得大,你是腌菜缸,我是和面盆,拔根汗毛比我腰都粗,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