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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第12/13页)

他说,你猜怎么着?他们厂引进外资,他是慌着跟外国商人谈判呢。他们厂里有个大铁门,工厂都是大铁门。上班铃一响,大铁门就关上了。大铁门上还留有一小铁门,人可以随时进出。他呢,个子小,这小铁门他走了很多年了,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就在谈判这一天,出事了。你猜出了个啥事?想都想不到,大铁门是用铁链子拴的;小铁门上焊的有门鼻儿,铁的,也可以上锁。也就是跟外商谈判这天上午,他急着走,一步跨进了小铁门。他个头低,他的眼正好跟小铁门的门鼻儿齐,只听“扑哧”一声,他的眼,不,那铁门鼻儿,整个,扎进眼里去了。你说这个寸?

是呀,这样的事,无论你给谁说,他都不会相信。那么小的—个门鼻儿,怎么会扎进人的眼里去?这应该算是—个偶然。可在这个世界上所有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事,都是一个一个的偶然。于是,所有的偶然,就组成了必然。据他厂里的人说,那一天,他很负责。仅谈判用的会议室,他都督察着打扫了好几遍。连谈判桌上摆放的名签,他都让人修改了三次……就此看来,你不能说他不认真。一个连开会的名签都检查三遍的人,你能说他不认真么?他很认真。可他的眼珠,却挂在了门鼻儿上。

这么说,他是吃了熟悉的亏。路是熟路,熟得不能再熟了,常走的路。门也是常走的门,闭着眼都能走的门,居然把厂长的眼给扎瞎了!这些事,都是他厂里来看望他的人说出来的,他自己绝口不提,不跟病房里的任何人说。他也许是羞于提起。你看,眼都这样了,你还慌什么呢?可他在医院里,进进出出的,还是慌。这就是个性了。

知道24床的情况后,我一直想跟他聊聊天。我们都包着一只眼,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可是,有一天,当我在过道里碰上他时,我说:老韦(他姓韦,是别人告诉我的)……

他蓦地转过身,说:你哪单位的?

我只是想提醒他关于“交叉感染”的事……

可他很警觉,很生硬地重复说:你哪单位的?

我很无趣,也就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当天晚上,在眼科病房外的花坛边上,聚集了一群人,老老少少的,大约有二三十口。他们围着24四床,正在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24床就像是开会一样,站在他们的中央,不时挥手讲些什么。那些人,先是站着,而后又蹲下来,一直商量到很晚。那24床,本就个小,一只眼还蒙着……他就那么一直站着,站了半夜。

第二天上午,9床的老许跑来说:13床(我是13床),你知道么,24床,那厂长,办出院手续了。

我说:治好了?

他说:好个屁。他的心就没在眼上。

我说:不会吧?伤得这么重……

他说:昨天夜里,他家来人了,一下子来了几十口子,都是他的亲戚,嚷嚷着非让他回去。你猜为啥?

我说:为啥?

他说:他们那个厂,正搞股份制呢。你猜他最怕什么?

我说:怕什么?

他说:这24床,最害怕的是,人家借着改制,借着他的眼伤,把副厂长给他免了,不让他干。他都吓死了!

我说:还是治眼要紧,他伤得这么重,一辈子的事。

他说:哎呀,你不知道,昨天夜里,我就在花坛边坐着。他一家人,所有的亲戚,都在那工厂里上班。这不是改制么?一改股份制,就要裁人,他那些亲戚,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你想啊,他要是厂长当不成了,他老婆,所有的亲戚,都有下岗的可能。他还哪有心治眼呢?

我说:出院了?

老许说:可不,手术刚做完,一早就走了。

是啊,24床是个厂长。他当厂长,并不是这些亲戚给他帮了什么忙,那是他自己努力干出来的。可现在,他既然是厂长,就不能不帮那些亲戚们,他们就要下岗了。于是,就像骆驼一样,他也不过是个抢时间的人。他慌慌地去跟外商谈判,扎伤了一只眼。现在,为了那些亲戚,他又慌慌地走了。

不说了吧。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病人住进来:1、2、3、4、5、6……一直到58床。上苍赐予我们一双眼睛,本是看路的,可我们的眼都出了问题。是命运把我们抛在了这里,使我们聚在一起,同病相怜。在眼科病房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份奇奇怪怪的经历,那眼病也是由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原因造成的。

若是走在大街上,你是绝不会看到的。

在我出院之前,最后一个来看我的,你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