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8/31页)

事到如今,不管是好是歹,她决定还是等着孔林。现在不想等可能已经太晚了。就这样,她带着重新点燃的爱情和一颗沉重的心,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第二年春天孔林病了。他得了肺结核,住进了医院里的隔离病房。每天到了下午两点钟左右,他的两颊就会变得粉红,体温也随之升高。他经常感到四肢无力,大白天的也会打哆嗦。他没日没夜地咳嗽,痰中挂着血丝。到了夜里,整个人好像泡在汗里,内衣内裤都湿透了。他掉了二十多斤肉,变得喉结凸出,颧骨高耸。他这个样子,夏天肯定是没法回家探亲了。

因为淑玉不识字,他就给本生写了封信,说医院里太忙,今年不回去了。他怕妻子担心,没有说生病的事。

传染病科在医院的东北角上,在一片高高的柏树篱墙后面。这里共有两栋砖房,南边的主要收容肺结核病人,北边的是肝炎病区。两座楼房之间是一幢竖着巨大烟囱的食堂。传染病人的伙食要比普通病人的好。

吴曼娜经常晚上来看孔林。因为孔林是医生,肺结核病房的护士们并不阻止他出去。孔林和吴曼娜通常绕着操场散步。他们沿着医院大院的围墙走一段,有时候会走到豚鼠饲养室、铁丝网圈起来的狗窝、豆腐房和菜地。菜地都是晚上浇水,水从一口深井里抽出来,哗哗地流向纵横的垄沟。从他得病以后,她变得更体贴了,尽可能多找时间陪他。但是她心里却感到丧气,因为他今年又不能回家同妻子离婚了。医院的大多数领导都装作看不见他们俩每天晚上在一起散步。只要他们不破坏医院里的规定——不出大院,不发生男女关系——领导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九月初的时候,和孔林同房间的病人出院了,又住进了一个从别的医院转来的病人。孔林很喜欢这位新来的病友。他是边防部队的一个营长,中等身材,像个摔跤运动员一样结实。护士们在私底下传言,他虽说只是个营长,却是个远近闻名的“虎将”。听说他有一次带着全营人马全副武装急行军,一个小时内跑了二十多里路,有些战士累得虚脱住了医院。他连续几年都是师里的刺杀能手和射击标兵。后来他染上了肺结核,右肺上穿了一个花生仁大小的洞。他住进孔林病房来的时候已经快好了。他到这儿第一天就对孔林说:“你说我来这儿干啥,这不成了废人嘛。”他还告诉孔林,部队很快就要让他转业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散步的时候,孔林向吴曼娜提起了新来的病友。

“他叫啥名字?”她问。

“杨庚。”

“真的?我认识他。”她解释说,去年他到木基市来陪同魏副政委到边境线去的时候她见过他,“我记得他结实得像头骡子,咋会住院呢?”

“他得了肺结核,现在没事了。”

“你说我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当然应该去。”

话说出口她又后悔了。她想起了魏副政委带给她的羞辱,心里一阵绞痛。

“你应该去看看他。”孔林坚持着。

天阴得更黑了,他们转身走回传染病房。已经几个星期没下雨了,地皮干得能捻起团团尘土。远处乌云聚拢,压黑了城市里高低错落的住屋楼层。天空中不时闪出像叉子一样伸开的几股电光,弯弯曲曲地锯开了厚重的雨云。吴曼娜和孔林快要走进病房的时候,南边滚过一阵隆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顶和杨树叶子。西北的松花江上空还能看到云缝里射出的阳光,一队淋湿的水鸟朝那里挣扎着飞去。孔林不能累着肺,他和吴曼娜没有跑,只是加快了脚步向病房大门走去。

孔林的病室在三楼,只有一扇窗户,墙壁漆成淡蓝色。两张床和一对小柜子就快把房间装满了。孔林和吴曼娜进屋的时候,杨庚正坐在床上削苹果。看到他们,他惊讶地站了起来:“哈,吴曼娜,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了。”

他放下苹果和刀子,在一条毛巾上擦擦手,把手伸过来。她握住,小心地摇了摇。

“你来这儿多久了?”大家都坐下后她问。

“快两个礼拜了。”

“是吗?咱们怎么一次也没碰上?”

“那谁知道啊。山不转水转,咱们还不是见着了。”他放声笑着,手里接着削那个苹果。他比去年瘦了一些,但还是那么活力充沛。他现在留起了两撇小胡子,看上去像个蒙古人。吴曼娜注意到他的手上肌腱凸出,削苹果就像莽和尚拿绣花针一样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