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第12/28页)
“什么意思?贝贝!”
“妈妈说,你早些年不这样窝囊的。”她发表绝非她这年纪上应有的感慨:“要我将来嫁人,绝不找象你这样的对象!”
“为什么?”
“因为我见你一天到晚总是点头,从来不会摇头,不会说不,真替你累得慌!”
贝贝,对等而下之的人来讲,只有一个字的回答:“是!”就足够足够了。你太小了,孩子,等你长大了以后,你会明白,人与人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坐汽车,有的人挤电车,而有的人只能步行的原因了。
无轨电车站上,永远有无数的乘客在等车,你放过了一辆又一辆,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二十多斤用粮票换来的白薯,够你挤的。
“林森中!”
你听到有人在叫你的名字,吃了一惊,因为你尽可能躲着大家,尽可能不被人注意,突然这一声,魂灵都吓出窍了。也许同名同姓吧?你想。
“林森中!”
很明显,是在招呼你,你茫茫四顾,找不到是谁在喊你。你身后的乘客火了,责问你还上不上车?等他从你身边擦过,看你大包小裹,鄙夷地说:“外地人,真没法!”那愤愤的,嫌你到北京来添乱的脸色,让你怔住了。
外地人当然也无不好,但你问自己,我怎么会给他留下这个印象呢?
你想不到是停在马路边上一辆小汽车里的人,在朝你挥手。
尽管他在向你示意,让你过去,可你仍旧半信半疑。虽然在你梦里,你连直升飞机也敢驾驶的,但在现实生活里,你连木乃伊那辆破伏尔加,也是可望而不可及。你觉得你和那辆豪华皇冠无缘,如果在瞑想中,打算奢侈一下的话,那你决不会赏光这种中产阶级的车子。你要坐就坐卡迪拉克,梅塞德斯,平治高级房车,而且用卫星电话向大洋彼岸,指挥你的谍报系统的。
你一辈子就梦想当一名象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苏联间谍佐尔格那样的敌工,出生入死,所向披靡。当你在实验室里,面对那些瓶瓶罐罐时,其实你的思绪,浮想连翩,一会儿在卡萨布兰卡的小巷急走,一会儿在迈阿密的棕榈树下漫步。罗玉玉不止一次问你:“林工,你怎么又楞神了?”
你才不会告诉她,你的这份只属于你而别人谁也无法分享的快乐。
“你在想什么呀?林工!”
你敢对她说,你让她穿上那种低胸的夜礼服么?你让她荡污涤垢,变成象天使般的洁白无瑕的女人么?你让她受到所有人的尊敬,谁也不对她另眼相看么?你让她有一份大可炫耀的学历,不是威斯康辛大学,就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文凭么?
木乃伊在你的想象中,只是一条长着癞疮的狗罢了,叩首求饶也不行。你不知让她多少回,把这个糟蹋她的畜生送上过绞刑架了?
那是你自由驰骋的,别人进不来的天地,在生活中,你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在你的遐想中,你却是说一不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帝王。
你犹豫了一会,还是拎着白薯,朝皇冠车走去。
那个向你展开一张笑脸的人,你不认识。你有预感,那笑影里,包含着胜利者对手下败将的宽容,因为你对罗玉玉的丈夫,也曾这样呲牙乐过的。是宁佳的情人?你在思忖。果然,当你离车不远的时候,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她不耐烦的脸:“拜托啦,老林,你怎么跟小脚娘子似的,磨磨蹭蹭?”
她也不给你介绍这位自己开车的新技术开发公司的经理,打开车门,要你快进。
车内还有两个包装得无可挑剔的类似老板的家伙,虽然笑容可掬,但不言自明,知道你是何许人也?这种尴尬,你也不是初次经历,早练得脸不红,心不跳了。第一,在芸芸众生中,你不是唯一戴绿帽子的先生。第二,对小人物说来,这小而焉之的屈辱,简直就算不得一回事了。你也报之一笑,心照不宣,又能怎么样呢?
“进来呀!”宁佳催你。
你不晓得手里拎的东西,怎么办?
“什么呀?”她问。
当你告诉她,是从老乡那儿用粮票换来的白薯时,宁佳往后一仰,象牙疼似的哭丧着脸,痛苦地呻吟。
“哦!天哪!”
这倒是在预料之中,会有一场暴风雨。
“你真给我出足了洋相,丢尽了人,白浪费了我一番苦心!”
一进家门,甩盆子甩碗,又跳又闹,又喊又叫,就差动手打人了。你老规矩,一言不发,有理你尚且不敢作声,何况今天你居然明显闹憋扭呢?宁佳一生气,就破坏了她的美丽形象了。眼眉吊起来,一副寡毒刻薄的样子,绝对不象个好女人。“你三十年没本事把自己弄回城里来,我好容易给你谋了这份差使,跟你专业对口。人家还特地去接你,显得一片诚心,多给你面子,你就是不识抬举,什么顽意?哪怕说一句客气话,道个谢,再拒绝,或者答应考虑,事后给回话不去也行的。你从来没放过这么响的屁,当下就给人家闭门羹吃,活活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