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10/18页)

他小时候曾经做过梦,那是差不多每个孩子都会做的梦,他总是梦见女巫追着他沿着一条阴暗的小路跑下去,两边是树木和草地,最后总是跑进一个房间,再也无处可逃了。有的女巫身穿黑色衣裙,内套红色衬裤;有的长着粉色的眼睛和绿色的嘴唇;有小个子的,有长身子的,有拧眉攒目的,有笑容满面的,有厉声高叫的,也有放声大笑的;有的飞,有的跑,有的只是在地面上滑。所以,当他看到楼梯顶上的女人时,已经无路可退,只好迎着她张开的双手走上楼梯,她的手指为他大大分开着,她的嘴对他大张着,她的眼睛在吞噬着他。在一个梦境中,他爬上了楼梯。她抓住了他,抓住了他的双肩,把他拉向她自己,然后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她的头靠在他胸前,他感到她的头发就在他下巴底下,她瘦骨嶙峋的双手像钢簧似的摩擦着他的脊背,她松软的嘴唇往他的背心里呼哧呼哧地吐着气,弄得他头晕目眩;不过他心里清楚,总是就在这向他一扑或令人厌恶的拥抱的刹那间,他一定会随着一声尖叫、一挺身子就惊醒过来的。这会儿,他只是一挺身子。

奶娃闭上眼睛,在梦境未完时无能为力地脱开身子。使他从梦中浮起的是他膝头周围一阵哼哼唧唧的叫声。他低下头看去,只见有一群狗围着他,眼睛都是金色的,就像他从窗口望见的那个聪明孩子的眼睛一样。猛然间那妇女放开了两手,他也低头看了看她。在狗的平静、健全和窥探的眼睛的对比之下,她的眼睛看着是发疯的。在狗梳理得光溜溜的炮筒色皮毛的对比之下,她的毛发是蓬乱肮脏的。

她对狗开口说道:“躲开。海尔玛特,走开。霍斯特,挪一挪。”她挥了挥手,狗就顺从地走开了。

“来,来吧,”她对奶娃说,“进来吧。”她用双手拉着他的一只手,他让她拽着——他的一只手让她握着,那只胳膊朝前伸着——就像一个小孩子不情愿地给拉到床上。他们俩摇摇晃晃地在腿边的狗的簇拥下朝前走去。她把他领到一间屋子,让他坐到一个灰色丝绒的沙发上,除去两条狗卧在她脚旁外,其余的都让她赶出去了。

“记得魏玛兰纳一家吗?”她问道,把椅子朝他挪了挪,坐好了。

她年纪很大了。老得已经看不出颜色了,脸上也只能看到眼睛和嘴。额头、颧骨、鼻子、下巴、脖子,全都隐没在岁月变迁所留下的一道道皱纹和褶子中间了。

奶娃竭力想澄清一下思绪,他实在难以摆脱梦境的感觉:也许这个老太太是瑟丝。可是瑟丝已经死了。可这个老太太还活着。他只能想到这么远,因为尽管这女人在和他谈话,她只能是死人。不光是皱纹,还有那张脸,这么老不可能是活人的,而且,从那没牙的嘴里吐出的有力而流畅的声音,完全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的。

“我知道有一天你会回来的。不过,这话也不全对。有些日子我有点怀疑,而有些日子我根本就没想到这回事。不过你看,我还是没弄错。你真的来了。”

听着那张嘴里吐出这样的声音,真让人毛骨悚然。也许他的耳朵出了毛病。他想听听自己的声音,于是就决定抓住机会,自然地说上两句。

“对不起。我是他的儿子。我是麦肯·戴德的儿子。不是您认识的那个人。”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的名字也叫麦肯·戴德,不过我只有三十二岁。您认识我父亲,也认识我父亲的父亲。”到此为止,还算不错。他的声音一点没变。这下他只消弄清他对当前的局面是否判断正确。她没回答他。“您是瑟丝,对吗?”

“是的,瑟丝,”她说,不过似乎已经对他失去了所有的兴趣,“我的名字是瑟丝。”

“我就是来拜访您的,”他说,“我和库柏牧师还有他太太在一起盘桓了几天。是他们让我到这儿来的。”

“我把你误认为是他了。我还以为是他回来看我呢。他在哪儿?我的麦肯?”

“在家。他还活着。他跟我说起过您……”

“还有派拉特。她在哪儿?”

“也在那儿。她挺好。”

“嗯,你长得挺像他。真的挺像。”不过,她的口气听着并不那么信心十足。

“他现在七十二岁了。”奶娃说。他想这样也许会把事情澄清,让她相信他不可能是她认识的那个麦肯,她上次看到他时,他才十六岁。可是,她的全部反应只是“唔”了一声,似乎不管七十二还是三十二,多大岁数对她都毫无意义。奶娃弄不明白她到底有多大岁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