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1/17页)

我们在黑暗的车里飞快地对视一下,笑了起来。但理查德随即把车子开到路边,他说:“哦,老天,我的确爱这个国家,我真是爱死了这个了不起的国家。”好像这些话是被摇出来,逼出来的,就像无法面对的痛楚。他喘着粗气,说明要是他稍不注意就会哭出来,而且他当真转过脸来对着我的时候,我能看到他脸颊上的泪光。“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挑剔?”他生气地问,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贬低它?为什么你们要让一切白白浪费掉?”

我说:“那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很生气,整个人孤立无助,因为有那么一刻,我也体会到他那种无助的感觉。

“我?”他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然后他笑了,笑的是他自己。他发动了车子,我们继续开往欧得韦奇[52]。

“我敢肯定,”他说,语气很严肃,听得出不再是感情受挫的恋人,“这里有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东西。那就是这里的人,犀利,而且独特。就正是那一丝—一丝什么呢?你跟我说说。我只能说,你们总是紧揪住不放。我这一趟一直在抨击,我给忘了……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吗?”

我说:“我就住在这里,不是吗?”

他说:“住在其他地方的人都是傻瓜。”

分别的时候,我们说好下周三和今天一样,等我下班他到这里来接我。

我说:“理查德,为什么不能把你的号码告诉我呢?毕竟,马修和凯瑟琳知道我这个人了,我想他们肯定会让西尔维亚知道的。”

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感到尴尬而简单草率地说:“我不能告诉你,这不在我们的合约条款范围内。我们不成文的规定。”

“哦,是啊,那些不成文的规定,是最差劲的。”

“尤其是合约还是和自己定的情况下。”

他们送安妮回家了。社会福利机构的人很愤怒—她的情况不适合在家,家务帮手说她会照常上门来,除了分内的工作以外不会多管闲事。好邻居露西,这个好心肠的人,说她会尽量多帮忙,就跟现在一样—人人都知道,她为安妮做的远远超过了按照付给她的钱所应该做的,都根本不能用“好邻居”之类的名称来探讨了—安妮每天晚上都千方百计要她留下来,假装有各种病痛,各种不舒服,以及病情危急,露西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

我进门发现安妮坐在便溺之中。

我正要动手收拾,露西赶来了,原来她派了她的一个孩子在我上门的时候留意一下。她是个娇媚漂亮的妇人,手头的事情多得忙不完,她也喜欢安妮。但现在她急得直跳脚。她和我心里都有数,那个莫琳经常不来,因为知道露西·福克斯很可靠,会替她完成工作。我们都清楚“他们”会让安妮待在家里,只要有人照料她,不管是朋友,还是好心的家务帮手,还是好邻居,什么人都行;我们明白这是极其荒谬不合理的要求,因为安妮可能再也不能控制便溺;我们知道安妮不愿进养老院。我们又担心又操劳,手忙脚乱,要清理干净,给她换内裤,但干净的内裤一条不剩了,等我们收拾好一切,露西就走了,跟安妮说她晚点会再来,和平常一样,九点钟的时候来给她泡杯茶。

安妮坐在桌边,筋疲力尽。要是在前一阵子,(便溺失禁)弄脏了自己可是会把她吓坏的,我敢肯定她会想方设法掩盖起来—比如会把裤裆剪掉,还会说,我不知道内裤出什么问题了。不过好在现在她已经糊涂了,她说:“我没事,我有便桶的,对吧?”于是我坐下来,开始攻坚克难,跟安妮好好谈谈,讲讲道理。

摆在眼前的情况是:如果她愿意进养老院,那么她会逐步适应那里的环境—当然,进养老院之前一路肯定要抱怨个没完—她会交朋友,并且安定下来,可能会再活上好些年。如果她不去,那么她就此进入了多寿则辱的阶段,可能会持续一两年时间,许多人就是这样终了的:在屋里蹒跚行走,有时候来得及走到便桶,有时候又来不及,脏内衣裤堆积如山,因为福利机构提供的洗衣服务人员无法应付这样极端的状况;醒来的时候已经溺湿或者弄脏,自己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等护士来,但换床单洗底裤可不是护士的职责。等凶巴巴的护士走了,再等着家务帮手来。家务帮手会一边给她清理干净一边说这可不是她分内的活儿,也有可能家务帮手那天不来,结果只得等着,等到有人来帮她的忙。一整天都这样干等着,安妮怒火中烧,然后又摔倒了,害得她要住院好些天,但一旦他们能够把她打发走,她就又给赶出去了。与此同时,她又气恼又失望,血压蹭蹭往上蹿,老脸一阵绯红一阵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