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14/56页)

詹士顿带他上楼进丽塔的房间,这是他们三人头一次齐聚在那间小房间里。詹士顿和丽塔并肩坐在床上抽烟,班则坐立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纳闷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是不是丽塔出卖了他。他努力想搞清楚。

“如果有一本护照,你就不需要出生证明。”詹士顿说。

班晓得护照是人们带出国的证件。以前父亲曾经带其他小孩去法国旅行,他跟母亲留在家里。他不能跟他们一起去,因为他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守规矩。

他说他不想去任何地方,只要一张证明好带去那间办公室——他描述了那个地方,办事员都坐在玻璃墙后面,前面则排满了好几行人,等着领钱。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听懂詹士顿的意思。詹士顿可以从“一个做护照的朋友”那儿弄一本护照来,而他,班,为了回报,则要帮詹士顿带点东西去法国给另一个朋友,大概去尼斯或马赛。

“然后我就可以回来吗?”

詹士顿可无意鼓励班回来。他说:“你可以在那儿待一阵子,好好享受一下。”

班从丽塔的脸色看得出来,她不喜欢这个点子,虽然她没说什么。想到他可以拥有一个证件,放在口袋里,也可以拿给警察或建筑工地的工头看,这个念头打动了班。他跟着詹士顿去地下铁照相,拍出了五张小照片,全部被詹士顿带走了。班拿到护照时吃了一惊。上面说:班·骆维特,他三十五岁,是一个电影演员。他家的住址在苏格兰某处。詹士顿打算替他保管这本护照“以策安全”,可是班要拿去给老妇人看,他会立刻把它带回来。

当他站在毕格斯太太门外时,他晓得这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他感觉得到里面已经没有人气。他没有敲门,反而直接去敲了邻居的门,听到猫喵了一声。他必须再敲一次,这回她终于来开门,一看见他,就连忙说:“毕格斯太太住院了。我收养了她的猫。”班转身走下楼梯,她才说:“班,她会喜欢你去看她的。”

他突然像一只惊弓之鸟:医院是他最害怕的地方,一大幢建筑,充满了闹哄哄的嘈杂声与人潮,对他来说也有危险。他还记得以前跟母亲去看医生的情形,他们个个脸上都带着那种表情。邻居晓得他很害怕。她跟毕格斯太太谈过班,老太太晓得要他过平常人的生活有多么困难,比方,班宁可走楼梯,因为电梯吓坏了他。

她和蔼地说:“班,别担心,我会告诉她你来看过她。”然后她说,“等一下……”就消失在门后,留他一个人站在那儿,不久她带了十镑钞票回来,把它塞进他胸前的口袋。“班,好好照顾你自己。”她说,就像老妇人那样疼爱他。

班走回丽塔的住处,心中想着有些人对他很好——那是他的说法——真心对待他,没有不喜欢他,他们仿佛拿他当自己人看待——感觉上就是这样。丽塔呢?是的,她很和善,很同情他。但是詹士顿没有,他是个敌人。然而,班的口袋里却有一本护照,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一个身份。他是班·骆维特,英国人,到目前为止,英国只是几个字,一个声音,没有什么真实感。如今他却觉得好像有双手臂搂着他。

在班离开这段期间,丽塔和詹士顿一直在争吵。她说她不喜欢这个主意,不喜欢詹士顿对班所做的事。他在法国会发生什么事?他又不会说法语。他在这里都只能勉强应付而已。詹士顿结束争论的方法是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丽,他早晚会被关进铁窗里的。”他指的是监牢,可是丽塔听出了言外之意,其实詹士顿在一次关于班的讨论中早就提过:早晚有一天,科学家会把班抓去做研究的。丽塔对着詹士顿尖叫,说他太残酷了。她坚持班很善良,只是跟其他人有点不同罢了。

班回到丽塔的房间时打断了这场争吵。他们两人心中想的都是“铁窗”这个字眼,都想着牢笼。詹士顿才不在乎这个怪胎发生什么事,可是丽塔却哭了。如果“他们”把班抓进牢笼去,他会咆哮、尖叫和吼叫,他们就会打他或对他下药,哦,是的,她知道生活、人心,还有未来会是如何。

班手持护照坐着,不情愿地把它还给詹士顿,只能暗地里透过深色眉毛打量他们,他晓得他们方才是在为他争吵。在家里,他们随时都在为他起冲突。可是比这份冲突气氛更令他忧虑的是房内杂陈的气味。其中有她女性的味道,这他不介意,是詹士顿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让他想打一架或逃走。那是一种强烈的、危险的男性气味,每当詹士顿站在楼下人行道,或是在楼梯间倾听、查看丽塔时,班总是知道。空气中弥漫着好几种化学痕迹,跟人类的是如此不同,就像汽车废气和从外卖餐馆飘散到人行道的肉味大不相同一样。他想站起来走人,但晓得在事情解决之前不能一走了之。丽塔正试着阻止詹士顿进行某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