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9/38页)

她曾是某种意义上的囚犯?

我没有问。我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问过她问题。她也不主动提供情况。认识到她举止的可能的原因,我为她感到心痛;而就在我真的相当仁慈、荒唐地怜悯她的同时,我也陷入一种强烈的气恼情绪,因为我始终(哪怕是一瞬间)都无力突破她设下的防线。她就在那儿,这个庄重、严肃的小女孩,穿着体面的童装,表现出孤僻孩子的各种特征,自我意识极强,又时时察言观色,神气说变就变,喋喋不休地说话,非常“讨人喜欢”,向我施展些雕虫小技来作为回报——可回报什么呢?我可不觉得自己是那么难对付的人。我差不多感觉自己无权独自存在。对她来说,我是接班充当她父母、父母中的一方、监护人、养父母的人。当我们离开这里时,我可能会把她移交给别人?那个将她交给我照看的男人会把她接回去吗?她的父母会登门吗?她不走的话,我跟她在一起该怎么办?当我开始往北或往西迁移,加入那从国家南部和东部而来的人口大流动,我将转入一种什么状况?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说不清楚。可我以前从未设想过身边会跟着一个孩子,从未预见到会担起这样一种责任……再说,她来这儿仅仅几天,样子就已经有所改变。她的乳房正在成形,把她那小女孩穿的紧身胸衣撑得鼓鼓的。她脸上有一对吸引人的黑眼睛,这张圆脸不用多大改变就可以成为年轻姑娘的脸。“小女孩”是一回事,“年轻姑娘”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年月。

当我说到另一个令我担忧的情况——她太懒散时,这听起来颇为矛盾。在我的公寓里当然没多少事可做,她把对他人评头论足作为消遣:她做得得心应手、郑重其事。显然,她很擅长以此“逗人开心”。在这方面我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因为她的评语明显要超出一个小女孩本应具有的洞察力。也许是我跟不上时代了,也许这是这种时候必须预料到的。如今的孩子什么样的紧张和压力不能承受,不能化解?

怀特教授走出门厅,下了台阶,这时他会停住脚步,几乎以军人的姿态仔细审视大街上的动静:走过来的是谁!然后他安心了,站立片刻:你肯定会想象他戴上了一副手套,整了整帽子。他身材瘦小,还不到四十岁就当上了教授;这个细心、苍白的人,生活中的所有细节都安排妥当。每当艾米莉看到他时,她脸上都会泛起微笑,这是一丝挖苦的微笑,仿佛在心里说:我抓住你了,你别想溜掉!与她相伴的狗竖起黄耳朵,她的声音从黄耳朵上面发出:“他好像正在戴手套!”(不错,这是她的观察。)接着她说:“他一定情绪很坏!”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想?”

“您问为什么?当然,他这人表现得这么克制,从上到下都这么整洁得体,他必须得有个宣泄的地方。”有一回,她说:“要是他有个情妇……”——这个陈旧的词是经过考虑才说出来的,是角色的需要——“那这个女人一定名声很坏,要么这个女人本来就可怕,要么他必须把她想成可怕的,要么即便他自己没这么想,其他人也必须这么想。因为他必须感觉很邪恶,您不这么看吗?”唉,她当然说得没错。

我发现自己在找各种理由坐在那里,听她会说出什么话。但我也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着她以精辟犀利的剖析跟别人过不去。

关于年龄与她相仿的珍妮特,她是这么说的:“她会浪费生命去寻找某个像她爸爸的人,可她哪儿找得到这样的人呀。我的意思是现在这时候,这样的人不会存在。”当然她指的是社会秩序的普遍崩溃状态,这种时候不适宜制造衬衫一尘不染、心怀非分的隐秘激情的教授。既然体面本身已被判了死刑,他那隐秘的需求就必须在毁损荣誉中得到满足。怀特教授被她称为“坏兔先生”。教授的女儿被她叫作“老爸乖乖女”:她这么做的用意当然是出于自我表述的需要:“到底还有什么呢?”当我提出她跟珍妮特交个朋友会很不错时,她反问:“什么?我跟她?”

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她就这么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大椅子里。她特意把椅子搬到窗下,把自己打扮起来。你简直都以为她丰满、匀称的腿上会套上白袜子,头发系上蝴蝶结。但你真正看到的样子却不太一样。她穿着牛仔裤和那天早晨她自己熨过的衬衫,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是解开的。她的头发现在从中间分开。她一下子就变成了小美女,是的,她已经是小美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