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8/38页)
艾米莉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身边。
最初几天她睡了又睡。因为这种情况,也因为她无条件的顺从,我不自觉地以为她比我先前以为的要小。知道她睡着了,我就不出声地坐在客厅里等着,身边有小孩子的人都会这样。我为她缝补衣服,洗熨。但大多数时间,我坐下来看着那面墙等着。正像那面墙将要自动开启,我免不了要想身边有个孩子会是很麻烦的事,而事实上,她和她的狗在我的生活中已是客观存在。这让我产生了内疚。好久都未领略的各种情感又在我身上复苏了,我只是盼着穿过墙壁再也不回来。可这样做缺乏责任感,意味着我对自己承担的义务不管不顾。
艾米莉到来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我穿过了那面墙。我把那边的门都打开,一直走到长长过道的拐角,去寻找另一间或另一套房间。那里空无一人。尽管我强烈感觉有人在那里,我甚至不时迅速回头,仿佛有人会在我转身的刹那间,正如我所期待的从墙的后面走出来,但我没见到任何人。空无一人,却有人居住。空无一人,却陈设完备……我在那里游荡,在高大的白墙之间,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我看到那个地方已摆满了家具。我认识这些长沙发、这些椅子。可我为什么会认识?它们在我的一生中,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它们不合我的口味。但它们似乎曾属于我,或者属于某个关系亲密的朋友。
起居室里挂着淡粉红的窗帘,灰色地毯上有雅致的粉色和绿色花卉,房间里有不少桌子和柜子。长沙发和椅子上盖着织锦,适当的位置都搁着柔软的靠垫。这房间里的陈设太中规中矩、自以为是,我不可能拥有过这些东西。可我又熟悉房间里的每样东西。我在那里面走动,心里渐渐充满了懊恼、失望的情绪。我看到的每样东西都得替换、修补或清洗了,不是残缺不全就是陈旧不堪。每把椅子都需要换罩子,因为旧罩子已经磨损。长沙发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窗帘上有了细小的裂缝,缀上的粗糙布片生了蛀虫,留下许多蛀出的小洞。地毯都露出了线头。其他房间的情况也差不多,这种感觉就如同东西正从我笨拙、僵硬的手指间溜走。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这个地方需要好好清理一下。它应该腾空,摆放在里面的东西都应该付之一炬或扔掉了事。空房间要比这假充上流的破败和毫无价值的摆设好得多。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没完没了的房间,这活儿干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现在我寻找着那个有粉刷工的梯子、隐约有一个穿工作服身影的空房间:要是我能看到那个房间,就说明活儿已经开始做了。可是没有空房间,每个房间都塞满了东西,等着处理。
人们一定以为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个隐藏起来的地方。一次过后,我好些日子都不想它。不管在一瞬间以何种形式,意识到它的存在也好,进到它里边也好,这样的瞬间越来越频繁地闪进闪出我的日常生活。可我也会在几天里忘掉它的存在。当我确实穿越那面墙时,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连我生活中新近冒出来的、挺严重的当务之急——艾米莉和她带来的动物,也溜出了我的意识,离得十分遥远,成了我不怎么关心的另一种疏远生活的组成部分。要我描述那时候的情形还真够难的: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有两种生活方式、两种生命、两个世界,它们并排共存,彼此紧密相连。可在当时,一种生活排斥另一种生活,我从不奢望这两个世界能彼此接通,我一点都没想到它们能那样,我会说那是不可能的事。特别是此时,艾米莉已经存在,特别是此时,那么多问题都是由她跟我一起生活引起的。
主要问题是:她这么无条件地有求必应,唯命是从。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早晨起床时,她已经起床,穿着她那些整洁的儿童外套中的一件。她的这些衣服都是给好孩子穿的,当妈妈的总是要让孩子们衣着体面,甚至出众。她的头发梳过了,牙也刷过了。她和雨果一起,在客厅里等着我,一见我来就开始说话,对我说这个说那个:她睡得多么好,她做了什么梦,或她有了怎样逗人、傻气、有意义的想法——所有这些话都抢在我提出要求或批评之前,以急急忙忙的,几乎可以说是狂乱的方式说出。然后,她开始说早餐:她多么喜欢做早餐呀,哦,她实在喜欢得不行,拜托了,让她做吧,因为她真的是手巧能干。于是,她和我走进厨房,那条狗跟在我们后面,我和雨果坐着看她准备早餐。而她也确实做得干净、利落。然后,无论我们吃什么,雨果总是把头抬到艾米莉腰那么高的地方,目光平静地看看她,看看我,看看我们的手和脸。而当我们递给它一点食物时,它会猫一般灵巧地接过去。接着,她提出要洗碗。“不,不,我喜欢洗洗刷刷,别人不会相信,可我真的喜欢干这个!”她洗完了,又收拾厨房。她的卧室已经收拾过了,但她的床很凌乱,总是毯子、枕头乱糟糟的一堆——一个窝或子宫。我从不为此责骂她,恰恰相反,我倒是挺高兴她有了一个感觉属于自己的地方,在这里,她能够逃避总要表现活泼、得体的苛刻要求。有时候在白天,她出乎意料地去了她的房间——突然发生的,仿佛有什么让她受不了了。她关上门,我知道她接着就爬进床上那堆凌乱的东西里,躺在那里,然后恢复常态……可为什么呢?在客厅里,她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两腿蜷曲,这种姿势可能正是人们期望看到的,显得非常顺从。她看着我,好像在期待我下指令或提要求,要不她就读书。她读书的趣味显现出成人化。看她在那里读她自己选的书,就会觉得她那欢快的儿童做派很不真实,简直就像是她在故意羞辱我。她也会搂住她那条黄狗坐着。狗舔她的手,把脸贴在她胳膊上,发出快乐的咕噜声,这咕噜声在我整套公寓的各个房间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