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6/38页)
但这些话语却充分传达了艾米莉被带到我家时事态的氛围。当整个社会组织以及它的各种形式都不再运作,我们经过一番调整继续过我们的日子,仿佛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为过日常生活而作的努力是多么坚定,多么顽固,体现了多么强大的自我恢复能力——这一切真令人诧异。而当我们已经习惯的(十年前甚至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东西荡然无存,或所存无几时,我们的言谈举止却没有丝毫改变,仿佛仍旧拥有那些东西。说实在的,我们都知道,旧时代的食品供应、娱乐消遣,甚至奢侈豪华的作风,确实依然在社会高层存在,不过享用这些东西的人自己当然不会去关心这些。生活秩序也可能存在于孤立的地区,从空间和时间上说,可能存在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存在于某个特定的区域。在这样的时间和空间内,人们还像原来那样生活、谈论,甚至还像原来那样思考问题,就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当糟糕的情况真的发生时,比如当一个地区遭到蹂躏,人们会搬出去一些日子,比如几个星期,去亲戚或朋友家住,然后再搬回到也许已历经洗劫的住处,继续从事他们的工作,做他们的家务,回到他们原先的秩序之中。我们对任何情况都能习以为常,这当然是老生常谈,但也许你必须经历过这样一个时代,才会知道这种说法真是千真万确。无论是什么情况,人们都能设法把它当作“日常生活”来对待。准确地说,正是这种能力给予那个时代一种特殊风味:怪异、忙乱、惊恐、威胁以及一种遭围困或战时的气氛,竟与惯例、常态甚至体面合为一体。
举个例子,新闻广播和报纸会好几天追踪报道一个儿童绑架的事件,这儿童可能是某个心怀不满的贫穷妇女从婴儿车里抱走的。警方会出动数百人在郊区和乡村搜寻,寻找孩子,追捕那位妇女,要将她绳之以法。但接着新闻短讯说的却是成百上千,甚至数百万人的群体死亡。我们仍然相信,我们希望自己相信,前一个报道代表了我们的愿望,即关注那个儿童,为了抓捕罪犯,甚至不惜让我们上百个警察辛辛苦苦花上几天、几星期的工夫。至于后一个报道,这类灾祸新闻总是说给那些并非真正处于那个恐怖地带的人们听的,只是一个不幸的、次要的,至少不是决定性的偶然事件,只是文明长河平稳发展中的一个插曲。
这就是我们接受的那种正常情况。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刻,“大家默许的游戏规则”在时间面前简直站不住脚:不真实的感觉会像反胃一般向我们袭来。犹如地面正在我们脚下消解——也许这种感觉是真正的敌人……或者我们相信它与我们为敌。或许我们的默契还算适度,至少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这种默契产生,因为我们把“现实”当作敌人,它要我们自己去认识发生的事情。在我们感到赤裸裸、无力防卫的时刻,也许我们的借口,每个人的借口,看起来都那么假模假样、荒唐古怪,却应该被视为值得称道的东西?或者,也许这一切是必要的?就像孩子玩游戏时表现的样子让人看不出他们实际的弱点。但人们一直以来越来越倾向于必须挫败需求,仅仅付之一笑。哦,远远算不上是善意的笑,更确切地说,是放肆的嘲笑。
再举一个例子。约有两百多的一大群人,或者说是一群流氓,蜂拥走过我们邻近的社区,从我的窗口望出去,街对面的人行道上留下一具尸体,还有被砸碎的窗户、遭洗劫的店铺和燃烧过的篝火。就在同一个星期里,有一个自封为治安维持会的中年妇女组织,向警方提出正式抗议,但她们抗议的对象却是一个由一些年轻人创立的业余剧团。这个剧团编写并上演的一出戏,表现了住在像我们这样的公寓大楼里的一个普通家庭内部的紧张关系,这个家庭收容了六七个来自东方国家的难民。(人在旅途,只要跟着迁徙的群落一起走就都是“流氓”,而当他们脱离出来,到某个家庭或住户那里寻找避难所,就是“难民”。)这家住户本来有五口人,一下增加到了十二口,由此造成的摩擦导致通奸,按照那些正派女士愤慨的描述,造成了“一个年轻女子去勾引足可当她祖父的男人”的事件。这家人特意组织了一次不那么正经八百的会议,议题关于“家庭生活的堕落”、“不道德”和“性放纵”。当然这是一出喜剧。不然的话就很悲哀。不然的话,就像我已提到的,这事情值得称道。因为这是一种信号,表明“日常生活”可悲的生命力最终战胜了事件的混乱、无序和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