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27/38页)
这段时间感觉似乎绵延无尽,但事实上这段时间并不长,也就是几个月吧。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每个钟点都好像因新的经历而拥挤不堪。不过从表面上看,我所做的就是安静地生活在那里,在那个房间内,跟雨果和艾米莉在一起。而从里面看则混乱无比……每当人的生活处于一切都在变化、迁移、毁灭(或再造,但在当时并不总能得到证实)的状态时,就会有一种无助感袭上心头,犹如一个人在一股旋风或一台离心机中旋转。
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先前怎么做就继续怎么做。旁观和等待。在大多数情况下就是旁观。艾米莉……这几年她似乎一直是个陌生人。当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因她而引发的焦虑会延续几个小时之久。那个黄皮动物令人忧郁地将它的悲伤吞咽下去——我发誓这是事实,虽说它不过是个动物。它决意克制,不把痛楚表露出来,要么默默坐在窗前可用帘子遮掩的一个地方(一有情况便于它往后或往下躲闪),要么以哀痛者的身份伸展身子靠墙趴着,头靠在前爪上,那对绿眼睛呆滞地睁着。它一个钟点接一个钟点地趴着,陷入深思。为什么不能说它在深思呢?它思考,它判断。假如我们不带成见地去观察,就会发现动物们能够这样做。我总要在某个地方说一说雨果,因此还是在这里说了吧。我想这类表述免不了要引起不少议论,但我绝非要宣扬什么“动物与人同性说”。我们和动物都有情感生活,我们一贯自我吹嘘人的情感比动物的情感要错综复杂得多。也许一只猫或一只狗唯一不通晓的情感就是浪漫的爱情了。可即便在这一点上,我们也不是没有疑问。一只狗对它的男主人或女主人的情感奉献,不是充满悲伤和渴求、呻吟着“给我,给我”的爱,那又是什么?雨果对艾米莉的爱又是什么?至于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智力构成、我们的理性主义和逻辑思维、我们的推论等等,可以确定无疑地说:猫、狗和猴子不能制造出飞向月球的火箭,不能用出自石油副产品的原料织成人工衣料,但当我们坐在这些智力的废墟上,就难以给它们多高的估价了。我觉得就像彼时高估了它们那样,此时我们又低估它们。它们得重新给自己定位——我相信那会是相当低的位置。
我想在整个这段时间,人类一直被动物们观望着,它们的洞察力和理解力已经达到了我们无法接受的高度。我们之所以无法接受,是因为假如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惊慌失措,我们的虚荣心就会蒙羞。我们一直以愚蠢、盲目、冷漠和残忍的杀手和施虐者的身份和它们生活在一起,它们则一直看着我们,了解我们。而这正是我们拒绝承认我们周围动物具备智性的缘由。我们的虚荣心将受到太多震撼,我们对自己的评价将会变得过于可怕。完全相同的思路,会导致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一种罪或实施同一种残忍行为。要知道,停止做一直在做的和必须认清一直在做的,都会产生剧烈的、令人无法面对的痛苦。
而人们需要奴隶、牺牲品和附属物,许多动物之所以成为我们的“宠物”,当然是因为它们被驯养成了我们心目中它们应有的样子,正像人类可以成为他们所期望的样子。但事情还不仅如此,在我们的整个一生中,我们不管去哪儿,都有看我们眼色行事的动物陪伴,每当它们表现得很高尚时……我们就称之为“通人情”。
雨果,这个粗陋寒碜的动物,在它和艾米莉的关系中却脆弱得如同忠诚的恋人,只要不把它逐出所爱之人的生活,就能使它心满意足。它强加于自己的是:不提要求,什么也不问,不让她感到讨厌。就像我一样,它也在等待。就像我一样,它也在观望。
我许多个钟点都和它在一起。其他时间,我要么在太阳照射到那面墙时,坐着等候墙自动开启、伸展开去;要么到街上走走,和其他人一起获取新闻、谣传和信息,琢磨该怎么办才好,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做。我们都怀疑这个城市还能支持多久,它在各个方面都受到侵蚀,它提供的服务有的还在进行,有的业已废弛,它的市民正在出逃,它的食物供应持续恶化,它的法规和秩序越来越依赖于公民自身的忍让、出自本能的自我约束,乃至同病相怜的关照。
等待的紧张气氛中似乎也有新的剧变。其一是来自天气,到来的夏季炎热、干燥,太阳也呈土灰色。我家窗户对面的人行道上又挤满了人。但人们对那里发生的事情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大的兴趣了,从那些窗口观望的人头已不多,人们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大家已有好几次经验了,每当又有一个群落出发的时候,街道边缘都会空出一半。我们心情复杂地认识到,机遇已选中我们这条街道充当从这部分城市迁移出去的群落的集合地——父母们即便心里不乐意,也至少知道了自己的孩子在干什么。我们已习惯于看着各种人混合成一群,带着他们可怜的一点行李沿人行道聚集,然后出发,唱着战争时代的老歌或革命歌曲,老一辈听这些革命歌曲就像听色情歌曲一般不顺耳。但艾米莉没有走。她会和其他几个女孩一起跟在队伍后面跑一段路,然后回到家中,郁闷地把雨果抱在怀里。她的黑头发垂在雨果的黄色皮毛上。仿佛她和雨果都在哭泣。两个伤心的动物挤在一起,互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