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火(第9/14页)
就那样走来走去时,我突然听到有人说:“水。”
地下室里非常暗,我听不出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所以我轻轻地问:“谁在说话?谁要水?”
没人应声,隔了好久我才听到他又低声说道:“请给我水。”
我把灯举高,看到四周只有盖着毯子睡觉的人的背或脸。没有人举手回应我,也没人睁开眼睛看我,问我讨水喝。
“谁?”我说。
“这儿,”那个声音说,“对不起,但是─水。”
那声音相当微弱,但好像传得很高远,似乎是从我的头顶发出来的,别人都听不到。我把灯举得高高的,四顾寻找这个说话人,而他却带着极大的耐心说:“大夫,我在这儿。请给我水。”我终于发现声音是从关醉汉的小房间里发出来的。一开始,我心想:有个醉鬼醒了,脑子一清楚就来给我找麻烦了。可是,房门关得很严实,我拽了拽,依然是锁着的,那个声音说:“我在这儿─大夫,就在这里。”我伸手在墙上摸索,在地面上方摸到石头间有些空隙,大概是原来的石头掉了或是被挖走了,总之是道缝隙,我用灯往里照,但什么也照不出,依然是一片漆黑。我凑近那个洞口说:“你在里面吗?”
那人说:“是的,大夫。”他就坐在缝隙旁边,对着外面的我说话,要喝水。缝隙那么窄小,我不知道怎么把水给他,但好歹要试试吧。谁知,还没等我开口,他先说道:“真是妙不可言的惊喜啊,大夫。”
“什么?”我问。
“和您重逢真是太好了。”说话的人似乎很欣慰,并且等我回答。我被彻底搞糊涂了,想不出这声音该配哪张脸。我对自己说:我认识本城的什么人会到这么偏远的小岛来朝圣?结果还醉倒在小地牢里?我想,说不定是你妈妈那些白痴男朋友里的谁吧,如果真是,我才不给他喝水呢,就让他在小黑屋里熬去吧。可是,要水喝这件事、这种方式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什么人。在我的沉默中,那个人也耐心等待了一会儿,随后说道:“你一定记得我的。”可我还是没想起来。“大夫,过去十五年了,但你一定记得咖啡渣,绑在脚踝的煤块和那个湖。”我这才反应过来,是他─那个声称不死的人─可我依然沉默着,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定觉得我不说话是因为我没想起来,所以他还在往下说,想提醒我更多细节:“你肯定记得我的,大夫,从棺材里出来─”
“当然。”我打断了他,因为我已经够震惊的了,根本不想听他再提起湖和煤块。在我心里,那就像个可鄙的噩梦,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年轻无知的蠢货、仿佛是另一个医生的所作所为,我连想都不敢去想,更别提说出口了。“迦沃·盖乐。”
“噢,我真高兴,”他说,“你记得我,大夫,我真的太高兴了。”
“确实,”我说,“不容易忘掉。”和迦沃·盖乐面对面在黑暗里,这真是顶顶古怪的事情,根本看不到他是不是真实存在。你肯定忘不了─明知这个人在大半个夜里沉在湖底却没有死。你也不想给自己一个解释,因为你知道你再也不会碰到这种事了,再也碰不到第二个像肺鱼一样在湖底存活的人。你不想对自己解释,而且,如我之前说过的,也绝对不想向别人交代,于是,你故意回避,它也越来越不像是真事,可就在你快把它忘个净光的节骨眼上,他竟然又出现了。
这个不死人问我要水喝,可是我的水瓶和勺子都塞不进那个小洞眼,我们只能坐在那里,我和不死人,一言不发。他渴得要命,但你知道,他没急脾气。他也不抱怨。他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他来帮助这些垂死的病人,他说:“真巧啊,我也是”。
我本不想揪着这句话刨根问底,可他问道:“他死了吗?”
“谁?”我说。
“那个咳嗽的男人,他快死了。”
“今晚没有人死,谢谢你,我也有把握地说,不会有人死。”
“你错了,大夫。”他听来很有热情,“今晚会死三个男人。咳嗽的,肝癌的,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消化不良。”
“别胡扯。”嘴上这么说,这种谈话却让我感觉虚脱,所以我站起来,举着提灯巡视了一圈,看看熟睡的病人们,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我走回去,对不死人说:“够了。今晚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我没兴趣和一个醉汉讨论医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