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火(第7/14页)

“要是刮西风,明天早上我们就得从自家废墟里把瓷器捡出来。”他这样警告我们,“这火,你们最好盯紧点。”

外公一度确信,湖面上的风将把火势控制在山坡高层,蔓延不到那些低矮灌木─它们真的是危险因素,会像圣诞树一样烧得里外通明。他这个人,但凡相信什么,那信念就会坚如磐石,所以,他让我上床睡觉,他说他可以独自守夜,扫扫楼梯,在食品柜里捣鼓捣鼓,顺便出去看看火势;而那时候的我觉得他的信念不过是一种天真。

到了半夜,山火烧到了树林线下的岩石,外公把我赶下了床;为了追踪窗外的火情,我一直在床上不停地移动,狗也总是被迫挪窝;于是,我站到门厅里,看着外公穿鞋。他吩咐我拿好我们的护照,到屋外待着。他要去帮镇上的人扑火。这意味着,山火已经漫过树林下来了,他们要穿过田野,用外套和铲子扑灭低弱的火苗,以免火情蔓延到花园、草地和种着一排排杏树和柠檬树的果园─人们都指望水果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呢;可我记得,他明知这一晚要耗在泥地和烟灰里,却照样把鞋子擦亮才出发。我还记得他的手势,捏着擦鞋布,在脚趾处的鞋面上来回擦拭,好像在拉小提琴。小狗凑在一边打转,外公还用擦鞋布点了点它的鼻子。然后,他把我带到户外,走到屋子后面,也就是露台后墙和死玫瑰园、橘子树和无花果树交界的斜坡处。

“拿着这个,”他说着,把花园里的橡皮水管塞到我手里,旋开水龙头,“开始放水。要不停地把水浇在房子上面。所有的墙壁和窗户都要保持湿度,不管你做什么,别把门打开。要是火势大了─纳塔利娅─要是火蹿上墙,烧到房子了,你就跑到湖边去。”说完,他又把平底深锅扣在我的脑袋上,转身走了。大概他觉得这能为我提供额外的保护吧,这口苹果红色的锅是意大利货,外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相隔十年,却在那天晚上外公在食品柜里捣鼓时突然冒了出来。我记得他的鞋子走在碎石路上的声音,记得大门打开时的声音,只有那次,他出门后把门大敞着。

我妈总说,恐惧和痛苦是一种即时感受,事后我们只能记住其概念,而非真实的记忆;否则,谁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孩子?这就是她推导出的结论。回想那个山火之夜,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意思。酷热的火舌扫荡而下,席卷老山村、斯拉夫科的农场和我们家的橘树,在无花果树和杏树间杀出一条火路,松果爆裂前如余烬般持续地嘶嘶尖叫,仿佛永无休止,让人忍无可忍;我知道会有巨大的痛楚,但要说那时候“难以呼吸”未免太委婉了;当火龙漫过松林、冲向砖墙的时候,我裸露的手臂上的汗毛已然被烤焦。我知道自己背对着山火,不断地朝墙壁、门户、窗页上浇水,也震惊地看到,有时候,水柱还没落到房子上就蒸发掉了,那么快地蒸发了!但我真正记住的是我自己,仿佛投射在记忆里的自己的影像,我看起来多滑稽啊:脚上是红色人字拖,印着《BORN TO RUN》专辑封面、边缘都磨花了的黑市款弹力抹胸,外婆最爱的深锅倒扣在脑袋上,两只把手好像叉着腰,还有一只歇斯底里、胖嘟嘟的小白狗夹在手臂下,它的心跳像只小板球,不停地冲撞我的手腕,水管里喷出来的水柱也不停地冲撞后墙,驱逐着火焰。

不过,我也记得隔壁的女人,记得十分清楚。夜里的某个时刻,我一转身发现她在看我,看着我把她家门口的火浇灭。我记得她穿着一件带扣子的碎花居家裙,白发从头顶的发髻里散出来,她走起来一瘸一拐的,火光映照出她满脸的汗珠。我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但觉得好像认识她,也明白她打算来帮我,我准是朝她笑了,因为她突然说道:“笑什么笑,小混蛋!”

我转过身,继续浇我的水。

到最后,人们总能挤出些幽默感来,哪怕是在那样一个夜晚。人们总是这样。他们会笑谈一通,说斯拉夫科家开了一场烧烤派对─猪在猪圈里烤,鸡在鸡窝里烤,羊在羊栏里烤,夜色越浓,它们也越来越焦;但不会有人提及,在山火逼近前他们有五六个小时,足以把牲口们放出来,让它们别再尖叫,而最终,动物濒死的叫声却盖过了火烧山林那震耳欲聋的噪声。也不会有人提到,在那个时候,他们都坚信仗还没打完,与其去救,不如让家畜原地烧死更方便,总比让我们国家的士兵返回战场,把它们再次从他们身边全部夺走要好。

清晨,火灭了,或是流窜到别的地方去了。太阳升起来,无论在哪里都逃不出热浪。屋子里的家具都蒙上了白灰,我打开电扇,关上百叶窗,不想看到清晨屋后山坡上黑焦一片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