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火(第6/14页)
出了火车站走五分钟就能到湖边老屋,但我们走得非常慢,都沉默着,而且腰酸背痛。下午的天气很热,还没走到车道,我的衬衫已经汗湿,贴在了皮肤上。都在那儿呢─车道、老屋、快被爬藤淹没的车库。栅栏上有锈疤了,我突然想起来,在湖边老屋里的东西都很容易生锈,也想起来,很久以前,外公每年都会漆一遍栅栏,耐心之至,一丝不苟,趿着木底拖鞋,穿着袜子,凸出的膝骨因为擦了防晒霜而显得特别白,那种场景有一种让人愉悦的雅致氛围。
我们的邻居斯拉夫科刚好在门廊里,一看到我俩便站起来,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其实我不太记得他了,当年我们来湖边度假时我还很小;但妈妈经常谈起他,他和她多少算得上是发小儿。到了某个年纪,我妈妈开始穿牛仔,听约翰尼·卡什;据斯拉夫科和几个当地男孩说,由此她被划归为桀骜不驯的“异类”,也成了青春期少年趴在窗外偷窥的对象。现在,他带着些许愧疚注视着我们,我几乎能从那种眼神里看到当年的那个男孩。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但也很粗糙,蓬乱的灰色鬈发耷拉在前额。再加上一双大脚、溜肩儿、胸膛瘪下去、啤酒肚挺出来,他实在像个逗趣的超大企鹅。
斯拉夫科拿了些馅饼给我们当晚餐,他一直紧张地把双手在裤子上蹭,一刻不停。我以为外公会夸张地拥抱他,但他们只是握了握手,接着,斯拉夫科和我打招呼叫我“小纳迪娅”,并十分拘谨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勉强挤出笑容作为回应。他带我们去看老屋。战争刚打响,当兵的就过来了,抢了好些值钱的东西:外婆的瓷器,某位远房姨妈的肖像,土耳其黄铜咖啡茶具,还有洗衣机。余下的大部分东西也都年久失修。有些门已被拆下了,厨房的台面上积了一层尘土和石灰─那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起居室沙发里的黄色填充物钻出来了,后来我们发现那成了一群爱捣乱的蛾子的老巢。洗手间里的马桶不见了,铺在地上的蓝色小方瓷砖化成一堆粉碎的马赛克。
“山羊。”斯拉夫科说。
“我不懂。”外公说。
“要把地砖打碎,”斯拉夫科说,“否则他们的山羊会滑倒的。”
斯拉夫科领着我们把老屋走了一遍,我抱着小狗,一直在观察外公是否流露出失望、泄气或哪怕一丁点儿放弃的神色。但他一直面带微笑,笑了又笑,我却看透了自己的沮丧,再次感到那种让人不安的羞耻感,因为我千真万确地认识到自己无法分享他的积极态度。外公告诉斯拉夫科,他希望帮我们照顾老屋没有给他带来太多麻烦,斯拉夫科紧张地大笑起来,连声说不,当然不麻烦,尤其是为我外公这样一个好大夫照顾老屋更是不麻烦,要知道,镇上的每个人都记得他。
斯拉夫科走了之后,外公转而对我说:“这儿比我预料的好太多啦。”我们把行李打开,再去果园里走了走。外公的玫瑰死光了,但树上的橘子和无花果都个个饱满,外公一边走,一边踢踢泥土,到处闻闻。走几步就会看到一些不属于大地的人工制品:螺栓,子弹,可能是撬棒或铁架子损落的金属碎片。走到我家地界的尽头,昔日的马桶出现了,不知谁把它丢弃在那里,或许是因为没法扛着它攀上陡峭山坡,马桶边还有一只动物的尸骨。骨头都很碎小,尖锐得像玻璃片,外公捡起那只头骨看了看。头上有角─很可能是山羊─可外公只是把它慢慢扭转给我看,并说道:“不是‘了不起的费德里齐’。”
在外公把马桶搬回屋的时候,我在胳膊下夹了把扫帚,踩着梯子爬到车库顶上,把石头缝里的死藤蔓扫干净。那上面有啤酒瓶、香烟头,不像是战时留下的,大概就是最近,我还发现了几只用过的避孕套,就用扫帚尖儿挑起它们,偷偷甩过墙头,看着它们掉进邻居家的后院。黄昏时,我们在车库上的阳台上堆了几只木箱,在上面吃了晚餐,冷馅饼弄得手油乎乎的。湖水宁静,泛着金光,还有几只从海岸飞来的海鸥点缀其中。每隔几分钟,我们就能听到游艇飞驰而过,最后,只有一对夫妇坐在小船里,划着桨慢慢驶过。
外公告诉我有多少东西需要修葺、重装,还要去镇上买一些新的,比如说,要给外婆买一台空调、一台小电视机、新的百叶窗,当然,索性连窗户也买新的就更好了,还要换几扇更结实的门,给狗买些壁虱药,为玫瑰园买些花种……就在我们这样清谈时,山火烧了起来。那不是维瑞莫夫湖区的第一场火,但我们后来得知,和每次山火一样的是,火源来自一个醉鬼加一个烟头。我们看得到老矿区所在的山顶黑烟滚滚,又过了大约一小时,一条耀眼的火蛇沿着山坡蜿蜒而下,吞没一路上的干草和松果,循着山风迅速滑下。斯拉夫科也来车库顶上和我们一起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