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孤儿院(第6/9页)
抵达兹德拉夫克夫前的最后六公里没有任何标志,只是一条乡间土路穿插在稀稀拉拉的角豆树田里,上坡之后,庄稼渐渐变成了柏树林,一旦土坡滑向海边,树林就会戛然而止。半岛衔接大陆的地方有一片潟湖,此刻被阳光照出一种玻璃瓶的绿色。车里的空调停了,两边的树丛甩下斑纹式律动的阳光,晃得我头晕眼花。翻过下一个山头,小路带我驶出森林,上了一条下坡的辅路,低矮的马樱丹草丛在荒弃的杏树园里泛滥。我能看到远处有下午新犁出的土堆,以及,笔直往前,小山村里的平屋顶。
即便隔着那么远,我也看得很明白,兹德拉夫克夫之所以不为人知,是因为那里的房屋大都是胶合板和金属板搭盖的简易棚屋,围着一棵大树分散开去。有些棚屋连窗户都没有,有些人家勉强凑合的砖头炉灶粗糙地竖着。家用废物堆溅在门廊里,倒在枯草丛里,我看到了铁架床、脏床垫、锈浴缸,旁边还有一台倾倒的售货机。一个水果摊上的甜瓜堆成金字塔形状,但没人照管铺子;隔了几扇门,有一个中年男子在自家的铁皮屋顶房外的旋转椅里打瞌睡。他把腿跷在一堆砖头上,我开车驶过时才发现他的右腿少了一截,膝盖下的紫色断肢截面触目惊心。
两层楼的诊所在村尾,很好找,因为那是目力所及范围内唯一的砖房。很多年前,大概也是栋体面的小楼,墙壁一定是干干净净的,庭院里铺着地砖,点缀着数不清的花朵,但如今,花盆都空了。荒废之后,红棕色的水流顺着雨水管道染污了墙壁。
庭院里空无一人,诊所的窗帘也垂着。我下了车。石阶走道上有落叶和香烟头,通向二楼的一扇门,门上画了一个绿色的方十字架,下面有一块“老兵之家”的门牌。我屈指敲门,然后换作拳头。没有人回应,就算我把耳朵贴到门板上,也听不到里面有丝毫动静。我试了试门把手,它纹丝不动,我再走到狭窄的边道里,想瞅瞅诊所屋内一角的光景。朝向山谷的窗户是紧闭的。
从二楼往下看,那条小路是条死胡同,尽头是一片被压扁的灰草地,两边各有一个没有网的射门框。一架滑滑梯和几只轮胎做的秋千支在麦田边,麦田完全暴露在午后阳光下,泛出刺眼的光芒。麦田之后就是墓园,白色的十字架面朝大海。风静了些,路上除了一只杂色山羊就没别的活物了,山羊被拴在篱笆桩上,背后好像是一只巨大的金属盒子,正对着诊所。凉棚下的废油桶身上写着“啤酒”二字,要是这也算是可信的标识,那么诊所对面的这个金属盒子就是酒吧间。
我过了街,朝里看。天花板非常低,唯一的光源来自打开的门,以及一台投币点唱机,机器里传出的乐声被一台黄色冰箱的噪声完全淹没,冰箱则像是从放射性物质废物堆里捡来的。四个男人坐在角落的高凳上,围着一只桶喝啤酒。明明只有四个人,屋里却显得很拥挤。我进屋时,有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很高,脸孔苍白而坚韧,灰白的头发很稀疏。他没有问我需要什么,也没有邀请我落座,但我没有离开,所以他也没有坐下。
终于,我先开口了:“诊所关门了吗?”这个问题让他绕开桶,朝我走过来。一段假肢轻飘飘地悬荡在他的胳膊肘下,关节部位是金属的。
“你是记者?”他问。
“是大夫。”我说。
“如果你是听说那两个孩子的事才来的,他们已经死了。”
“我很抱歉。”我说。
酒吧老板面带惊讶地看了看另外三个人。“对我来说都一样,他们在这儿就难逃一死。”
“我对那个不感兴趣。”我等他说更多,但没等到片言只语,只好继续问:“有人值班吗?”
我的话足以让他明白我不是本地人,现在,他试图用眼神得到另外三个人的认可。其中一人体型庞大,是个黑白混血,他戴了一只眼罩,脸上斑斑点点的是烧伤留下的疤痕;另外两人看起来没有伤残,但是金发男人有只眼睛是斜视的。看到他们盯着我的样子,我开始盘算─如果这里的某个人真的不想让我走─我该跑多快才能返回车里、车子能开到多大马力?
“两天没人来了。”酒吧老板说着,把那只健全的手塞进口袋里。
“有谁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他拿起自己的啤酒瓶,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再放回到油桶盖上。“你想要什么?”
“诊所里的人。”点唱机不唱歌了,换歌的空当里很安静,冰箱仍在发出剧烈的闷响。“我从布莱加维纳开车来的。”我对他说,然后,为了强调自己是光明正大的,又加了一句:“从孤儿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