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第9/11页)
这杆枪数易其主,辗转来到这个小村,源头可以追溯到两个世纪前,几乎每一次有人讲起这段故事都会不一样。据说,这杆枪第一次出现是在拉斯提卡战役的战场上,有个苏丹禁卫军兵临阵叛逃,这杆枪跟着他骡背上的行李一起消失了。后来,那个苏丹兵成了流浪小贩,出售丝绸、炖锅和异域香油,翻山越岭的几十年里他一直带着这杆枪,直到被一个马札尔强盗偷走了。再后来,一群马贼在马札尔强盗的情妇家外面开枪,射中了他,鲜血染红了情妇的内衫,当马贼拖走她情人的尸身时,她都没来得及扣上扣子,她敞着怀央求马贼们把枪留给她。强盗的情妇从尸体下拽出这杆枪,郑重其事地挂在她日后经营的小酒馆的柜台上方。她一身缟素,养成了擦枪的习惯,好像它随时需要开火。又过了许多年,等她变成六十岁的老太太,又把它送给帮她把牛奶搬上楼的小男孩,好让他加入起义、骑马冲向土耳其州长的城堡,这杆枪本该保护他不受伤害,可惜,那次倒霉的暴动眨眼间就被平复了。男孩的脑袋被插在矛上,竖在城堡墙头,这杆枪就成了州长的所有物,他把它收进冬季行宫的战利品小房间里,悬挂在两只豹头中间,豹子的眼睛都是歪的。它在那里悬挂了差不多六十年,其间经历了三任州长,它最初正对着一只填塞了谷物的猞猁标本,时光荏苒,猞猁被撤下,逐次换上苏丹王最后一次战役的装备、俄罗斯女王的四轮座驾、这个或那个同盟军献上的银茶具,最后是一辆土耳其富人的御用汽车─就在他被处决前夕,他的一切财产都被这座城堡没收。
进入新世纪后不久,城堡坍塌了,这杆枪被一个科瓦奇人劫走,他背着它卖咖啡,从这个镇到那个村。其后,在农民和土耳其军队的几次冲突中,这杆滑膛枪又是几度易主,最后跟着一个幸存者回了家。那个年轻人正是铁匠的祖父,他的家就在这个小山村。那是1901年。从那以后,这杆枪一直挂在铁匠家的壁炉墙上。它只对一个强暴母羊的浑蛋开过火,但铁匠本人从没使过这杆枪。现在,外公得知,这杆老枪将用来打死老虎。
据大伙儿说,铁匠在用枪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勇敢,丝毫没有显露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枪支─他要是老实坦白就好了。对于应该怎样用火药粉、子弹、油纸填料、推弹杆,他只有个模糊的概念。他觉得自己对整个村子,以及祖父的回忆负有应尽的责任,虽然他从没见过祖父,但祖父毕竟是给苏丹的马钉过马掌的人啊。捕猎前一夜,铁匠坐在壁炉边,看着老婆把这杆枪取下来,用干净的布擦亮枪管,甚至带着爱意和耐心慢慢地、轻轻地加以爱抚。她把枪身擦亮,掸去流苏上的灰尘,再用浸了油的毛毡擦了擦枪管内壁。
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外公目睹他们做好了猎捕前的准备。他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熏肉屋里和老虎擦身而过这件事,但当他看到铁匠走出家门、胳膊下挟着那杆备受尊崇的长枪时,他只觉得喉头发紧。和铁匠一起出来的还有两个人:卢卡和约沃。他们还带了狗─一条矮小敦实的猎犬,耳朵软趴趴地垂下来;另一条是红毛牧羊犬,曾被马车压瞎了一只眼。
那是圣诞前的一天,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看猎虎队出发。人们在路边站成一长排,等到挟着长枪的铁匠路过,便纷纷伸出手去摸一摸那杆枪,想沾一点福气。外公心怀愧疚地站在薇拉奶奶身边,袖子拉到了手腕,轮到他的时候,他用拖在袖管下的指尖碰了碰枪管,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下触碰。
那天下午等待猎虎队归来时,外公用同一根手指在炉灰里画画写写,恨着山上的猎人们。他本来就讨厌卢卡,因为猪脚,也因为他管他老婆叫“婊子”,但现在他也恨其他人,还有那些狗,因为他相信,全心全意地相信,就算他早一刻或晚一点踏进熏肉屋,就算他一走进去就看到老虎在谷仓里头用炯炯烈烈的双眼瞪着他,老虎也不会伤害他的。他似乎已经看到那些人归来了,抬着一根木头,老虎四脚朝天绑在上面;或者,只带回老虎的头,装在他们背后的麻袋里;所以,他恨死他们了。
不难猜想:铁匠害怕了─要是外公知道这一点,也不至于那么痛恨他们。铁匠爬上戈林纳山,一步步踏进齐膝深的积雪,那杆枪、连同所有荣耀的历史,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前,不堪重负,这让他确信自己正走向末路。和所有村民一样,他对迷信的仪式笃信不疑。他会在旅行前施舍乞丐,在十字路口的圣母圣坛里留下钱币,在自己的孩子出生时朝婴儿吐唾沫。不过,和别的村民不同的是,他生来就没福,这事儿众所周知。他出生的那年庄稼欠收,枕头下连一个子儿都没有。据说,更糟的是有个远房姨妈把他从摇篮里抱起来,为这个宝宝如此漂亮,长着肥嘟嘟的、玫瑰色的小脸蛋而赞美天堂─这种话不能说,说了就会封死好命,所以他注定一生贫苦潦倒,会在不期然的时候被魔鬼制服、打残乃至带走,魔鬼的办法不一而足,但都十分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