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第10/11页)
当然,魔鬼至今还没现身。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老虎更吓人了。现在,他走到头了,三十九岁,婚姻幸福,五个子女,正走在拜见魔鬼的路上。他的所有努力─所有谨小慎微的预防和祈祷,扔给吉卜赛人、流浪马戏团和没了腿的士兵的无数钱币,孤身跋涉在孤零零的夜路上时画过的所有十字─如今全被这个简单的事实抵消了:这杆枪,就像霉运本身,是他带出娘胎的命,不管他的资历够不够,反正,注定是他举枪瞄准老虎。
和他的两个同伴一样,铁匠不知道将会面对什么。要是老虎只是长着大脚爪的狡猾小猫,撒旦─不管魔鬼长角、分蹄还是裹着黑披风─肯定会骑着老虎、绕着森林里喷火的山口飞旋,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当然希望他们压根儿别遇到老虎。他希望今晚能在家舒舒服服吃碗山羊炖菜,吃完了好和老婆做爱。
天气时阴时明。山坡在松树林间起起伏伏,他们爬坡时能听到马鹿踩断枯枝时传出的回响。前一晚下过一场冰雨,冰棱压弯了树枝,树林仿佛一夜之间化为纠缠的水晶。两条狗闷头往前,东跑西窜的,闻闻树干,不管在哪儿都能撒泡尿,它们似乎没有意识到此行的目的。爬山时,卢卡用他家的干草叉当手杖用,稳住自己的脚步,还在不停地说话:来年春天德国人要是杀过来,他就要涨肉价;在铁匠听来他实在有点吵。约沃在吃奶酪,还扯下几片喂狗,他骂卢卡是个龌龊奸商,就知道和敌人狼狈为奸。
山坡爬到一半高,两条狗兴奋起来了。它们急急忙忙地刨开雪地使劲闻,惊恐地呜咽叫唤。一摊摊黄色的液体融进雪地里,时不时还能看到东一堆西一堆的排泄物,更关键的是,小溪边冻成冰条的荆棘丛上钩着一些褐色的毛。约沃很有把握地对铁匠说,老虎肯定渡过这条溪。他们随着踪迹前进。他们跨过结了冰的水面,循着密集的松树林往上爬,穿过一条石头小径,阳光晒融了石头上的雪,之后遇到一处大石缝,他们不得不互相搭手,把哀号的狗绑在包袋上,才能越过去。铁匠想过劝他们掉头回村。他不能理解约沃的镇定和卢卡的坚定。
当他们在池塘边的平地上突然看到老虎时,天色已近黄昏,冰冻的池面明晃晃的,被阳光照了个真真切切。狗先看到它,或许,应该说感觉到了它,因为它大半个身子掩在树影里。铁匠看到老虎猛地蹿起来,耳朵贴紧脑袋,迎向两条狗而去,铁匠心想,自己很可能和老虎擦身而过却没发现。蛮勇的独眼牧羊犬率先冲向老虎时,铁匠胆战心惊,老虎一次又一次抽打狗,狗一次又一次地冲撞老虎,直到老虎如泰山压顶一般将狗摁倒在地。
约沃抓紧另一条狗,紧紧抱住它。他们站在池塘的另一边,看着老虎摧毁了无力反击的红毛犬。雪地上本来就有血迹,那是老虎先前在吃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猪肩胛,卢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肉,抓紧干草叉的手攥得更紧了。
后来,卢卡和约沃会在村子里传颂铁匠的事迹,赞美他的勇气和决心。他们会谈起他如何英勇地抬起长枪,架在自己肩膀上。一遍又一遍地,卢卡和约沃对村民们说起铁匠如何开枪,子弹射进老虎的双眼之间,顿时鲜血飙溅。老虎的惨叫声就像参天大树轰然倒下。但老虎是无法匹敌的:他们眼睁睁看着它站起来,纵身一跃,跳过池面,将铁匠扑倒在血泊中。只听雷鸣般的一声脆响,之后,一切都没了,雪地上只有铁匠的枪,还有一条死狗躺在冰池的对岸。
事实上,铁匠呆若木鸡,瞪着蕨树丛里那黄色的庞然大物。黄色的庞然大物也用黄色的眼睛瞪着他。老虎蹲伏在池边,身下压着红毛犬的尸体,铁匠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整片空地变得异常明亮,光明慢慢扩散,漫过池塘,向他蔓延过来。卢卡冲铁匠大喊一声:白痴!开枪啊!约沃吓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这时突然摘下帽子,胡乱地扇了自己几下,而那仅存的一条狗两腿发软,抖成了筛子,像狂风中的一根细芦苇。
呢喃了几句祷告之后,铁匠确实抬起长枪,架在肩头,也确实扣上扳机,瞄准,开枪。那杆枪确实开火了,爆出的气流震荡了池边空地,后坐力让铁匠的两膝痉挛生疼。可当硝烟散尽,回荡在他胸膛间的回响渐渐消却,铁匠举目四顾,发现老虎非但稳稳站立,还轻巧地走到冰池中央,丝毫没被冰面、猎人和枪声所吓到。他用余光瞥见卢卡甩掉了干草叉,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铁匠膝头一软,跪倒在地。他的手掏进口袋里,在沉积在兜底的线团、纽扣、面包碎屑里摸索先前包好的子弹。找到了,他用颤抖的双手把子弹塞进枪管,可两只手都因纯粹的恐惧而不听使唤,然后,他又笨拙地操起推弹杆。老虎快要越过池塘了,庞然的躯体如弹簧般猛扑过来。它听到约沃绝望的嘟哝“这下死定了”,接着又听到约沃的脚步声,他跑了。铁匠把推弹杆捅进枪管,使劲、使劲、使劲地捅下去,他的手已经放在扳机上了,准备好开火了,老虎和他面对面,那么近,简直就快压到他头上了,这时候的他竟然离奇的冷静下来,发现老虎的胡须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竟是那么明亮、那么刚硬。终于,捅实了,他把推弹杆扔在一旁,朝枪管里瞅了瞅,不过是想确定一下,然后,只听霹雳般一声炸响,他轰掉了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