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第8/11页)
灯光没有他预想的那么亮。他几乎看不清里面的事物,掏净内脏的猪和牛吊成一排,小小的前厅挤在屋角,搁着屠夫的大案板。那气味太诱人了,他突然感觉到了饥饿,但是,还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是他以前没留意过的,一种浓重、暗沉的麝香味,就在这时,灯突然灭了。黑暗突然降临,他听到一声低沉的响动,好像一种气息将他彻底包围,仅仅那么一声深沉的低吼就让他血管收紧,五脏六腑都在颤抖。那声音在他的头颅里回响了片刻,冲荡出一片独属于它的空间。他不由缩进狭小的屠宰室里,猫在屋角一块油布下面,浑身抖得像只筛子,手里还攥着水桶。
那声响似乎在外公的感官里萦绕不去,如同他自己狂跳的心脏一样确凿、一样持久,淹没一切其他声响。那气味也是,无处不在,盘桓不去,那是野兽的气息,狐狸或獾,但更庞大,气势更汹涌,他可以在许多同类生物中指认那种气息,却无法将其归结为某一种。他想到书里的插画,书在家里,在床上,此刻显得无比遥远,不是一鼓作气奔跑二十秒钟、跑过所有他认识的人家就可以到达的地方。
黑暗中,有东西在移动,屠夫悬在房梁下的一排排吊钩叮叮当当地碰撞起来,外公知道,那就是老虎。老虎在走动。天鹅绒般的大爪子落地,一只紧接着一只,他无法听辨出老虎的每一步,只有化零为整的动静,砰然作响的柔软漫步。他拼命屏住呼吸,却发现自己办不到。他在油布下大口喘气,害得油布随之翕动,疯了般沙沙作响,出卖了他的藏身之处。他可以感觉到,老虎就在他身边,隔着木板就是那只大大的、红色的心脏,在肋骨下面一张一弛,稳稳跳动的重量震透了地板。外公的胸膛上下起伏,他已在幻想中看到老虎俯身向他冲来,但他想到了《丛林之书》─莫格利如何在会议岩上奚落了谢尔汗,他手持火炬,揪住瘸老虎的胸口,制服了它─于是,他把手伸出油布的笼罩,摸到了和自己擦身而过的粗砺皮毛。
就是那样,老虎走了。外公感到那只急促跳动、又大又烫的心脏一晃而过,消失了。他吓出一身冷汗,水桶夹在膝盖之间,就那样呆坐着。没过多久,他又听到了脚步声,聋哑女孩走到屠夫的案板桌旁,在他身边跪下身,把他从油布下面拉出来,捋开他前额的头发,她的眼神里有忧虑。她的双手抚过他的脸庞,带着馥郁的老虎、雪、松树和鲜血的气味。
就在那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薇拉奶奶的喊声:“我的孩子啊!魔鬼带走了我的孩子!”
外公后来才知道,薇拉奶奶发觉他出门很长时间,便亲自出来找,走出他们家小房子外的阶梯,一眼望到老虎走出熏肉屋,越过牧场而去。当方形广场周围的人家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男人们鱼贯拥入街道、奔向牧场时,薇拉奶奶还在高呼。先是响声,再是灯火,男人们陆续赶到这个门廊,就连屠夫卢卡也到了,他穿着睡衣和拖鞋,手提一把砍肉刀,一脸暴怒神情。聋哑女孩扶着外公站起来,领他走到门口。从熏肉屋外的小坡路望出去,他看到黑黢黢、空荡荡的牧场里有无数影子在晃动:村民,雪堆,篱笆,就是没有老虎。老虎已经走了。
“他在这儿,瞧,他在这儿呢!”外公听到有人这么说,话音刚落,薇拉奶奶就奔过来,用冰凉的双手紧紧抓住他,她跑得喘不上气来,话也说不顺溜。
屋外,雪地里,有足迹。又大又圆、轻巧陷进积雪里,正是一只大猫律动而平稳的脚印。就在外公痴看的当口,食杂店老板约沃单膝跪到雪地里,在一只足印上摊开手掌比画,就是这个约沃,曾经赤手空拳打死一只獾。老虎的脚印足有晚餐盘那么大,而且是跑的足印─毫无间隙,显而易见─笔直穿过牧场,从树林跑向熏肉屋,再跑回去。
“我听到熏肉屋里有动静。”外公跟大家解释,“我以为是哪只牲口逃出来了。但是,那是老虎。”
卢卡站在熏肉屋门口望出去,抓着聋哑女孩的手臂,被他抓紧的地方皮肤煞白。她朝外公看,并且微笑着。
他转向聋哑女孩说道:“你走出来是因为你也听到它了,是不是?”
“这婊子是聋子,她什么也听不到。”卢卡对他说,然后拽着她横穿牧场回到自家,关上了房门。
很多年来,村里只有一杆枪,保存在铁匠家里。那是一杆奥斯曼时代的滑膛枪,枪口又长又锐利,像一支矛,枪管镀银,准星下雕着一个小小的土耳其骑兵伏在马鞍上。羊毛流苏早已褪色,垂在裹住枪柄的绣花绳索下。枪柄是深色红木制成的,油光发亮,一侧很毛糙,因为最早拥有这杆枪的土耳其士兵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又被后来的人周到地磨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