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第6/11页)
那天晚上它下山了,到了半山腰。它停在围拢冰冻的瀑布水池的树木后面,再往前就是悬崖了,它看了又看山谷里那些透出灯光的窗户、覆了雪的屋顶。
过了几夜,出现了新的气味。以前它也时不时地闻到过─带着盐味的木炭烟火气稍纵即逝,却有浓郁的血味。这气味钻进了它的胃袋,令它格外渴望牛犊,迫使它躺倒翻滚,把脑袋埋进雪里,闷声嚎叫,直到鸟儿纷纷飞出巢。这气味几乎每天都来诱惑它,在黑黢黢的夜里,它站在刚刚落下的新雪里轻轻呼吸,树枝低垂在它身边。有天夜里,距离它栖宿地半英里处,它看着一只孤独的牡鹿挨不住饥饿、年老和严寒,四肢发软瘫倒下来;几天前它就意识到这只鹿即将死去,此刻终于等到了,它看着老鹿跪下、倾身伏倒,仅剩的一只鹿角折断了。之后,它撕开鹿腹,就连内脏散发出的温暖余温都无法抹去村里飘来的气味。
一天晚上,它下山走进山谷,站在牧草场的围栏边。草场的另一边是寂静的村落,在谷仓和空猪圈、门廊积雪的农舍后头便是熏肉屋。闻得到那气味,已经够近了。老虎在围栏柱上蹭着下巴。之后两天没有来,再来时,它找到了肉。有人趁它不在时来过了。那人拔起一根围栏的木桩,在下面放了一块肉,熏干的、结实的肉,那美妙的气味几乎让它幸福得晕眩。它把肉干挖出来,叼回了森林,慢慢啃了很久。
又过了两晚,它必须冒险走得更近才能找到下一块肉;它藏在牧场里废弃的破木桶下等着它,距离熏肉屋门只有几码。又过了好几个晚上,它小心翼翼地回来,在同一个地点找到了更大的一块肉。接着是两块,三块,到最后,竟是一整块肩胛肉,就搁在熏肉屋的门槛上。
之后的那一夜,老虎走在熏肉屋外的斜坡上,探身进了门廊,那扇大门第一次敞开着。它听得到绵羊在不远处的羊圈里咩咩叫,被它的出现惊吓到了;还有几条关在狗栏里的狗凶猛地狂叫起来。老虎嗅了嗅空气:有肉味,还有里面的人,人的味道同样浓烈汹涌,之前它就在肉上、肉的周围闻到过那人的气味,现在它看到了,她坐在熏肉屋里,双手捧着一块肉。
与此同时,戈林纳村里紧张地忙碌起来。猛烈的暴风雪标志着年末迫近,齐膝深的雪像沙子一样被人们带进门廊内外。还有一种安静得近乎凝冻的气氛,来自人们恐慌的神经。大雪掩盖了山路,也阻断了所有战况消息。就在近旁的戈林纳山崖上,茂密的松树林里,橙红色的未知庞然大物正伺机上下走动。村民们发现过一次它的踪迹─有个伐木工不情不愿地在山脚下开路时,突然看到一只牡鹿的头,毛皮纠结着,眼珠变白了,灰色的脊骨像是用小骨头编的绳结,森森然散落在地上─这个,加上弗拉迪沙的遭遇,足以说服他们弃村逃走。
可那是严冬啊,他们已经宰杀了家畜,或要豢养到春天。冬季给了他们闭门不出的最好的理由,他们都清楚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也暗暗希望那只老虎挨不过这个冬天。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他们纳闷的是,如果老虎属于那么遥远的国度,生活在长着象草地的丛林里,它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或许老虎也意识到自己撑不过去,便会决定下山,索性进村来把他们吃掉。所以,人们在家里点旺炉火,希望把它吓走,最好不要让它轻易离开山崖。土地冻结了,他们已把所有葬礼推延到解冻之后─好在那年冬天只死了三个人,这么说起来他们还挺幸运的,非常幸运─他们用冰块填满殡葬人家的地下室,用布料填上窗户缝,作为额外防护,不让遗体的尸味蔓延。
有一阵子没了老虎的踪迹。他们几乎说服了自己,说一切只是个笑话,说弗拉迪沙撞鬼了,或是在山里发了羊痫风;那只鹿可能是熊或狼吃剩的。但是,村里所有的狗都知道─牧羊犬、大猎狗,还有那些不属于任何人家、但任何人都可以用的毛皮格外厚实的黄瞳猎犬─老虎来过,狗也叫过,提醒村民注意。狗可以闻到它,差点儿被那浓重的大猫味道逼疯了。它们狂躁不安,冲着它喊叫,拼命扯着拴住自己的铁链。空洞的狗吠时而响彻夜空,而村民们呢,裹着睡衣和羊毛袜,在床上摇摇头,一会儿醒,一会儿睡。
不过,外公每天清晨仍会走进村里,每天晚上仍会设好捕鹌鹑的陷阱。那是他的分内事,以确保他和薇拉奶奶有东西吃,此外,他也满心希望─无时无刻不希望─能瞥到一眼老虎。不管走到哪儿,他都带着有谢尔汗插图的褐色图书,兴奋得难以名状,那年冬天他并不会走太远,老虎一定就在附近,一定是真的,因为它把他引向了那个聋哑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