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第18/22页)
传记继续写道:
盖其负伤极其轻微,几乎无损于天生美貌。之所以不愿与人见面,乃其癖所致。将微不足道之伤痕视为耻辱,乃盲人之过虑也。
又云:
然竟是何种因缘,数十日过后,佐助亦患白内障,双目顷刻一片黑暗。佐助觉得眼睛朦胧,逐渐分辨不出物体形状时,迈着突然失明者的怪异步履趋至春琴面前,狂喜叫道:“师傅!佐助已经失明,今后一生也不会见到师傅尊容之微瑕。此时失明,适得其时!定是天意!”春琴闻之,怃然慨叹良久。
此传记同情佐助的苦衷,不忍袒露事情的真相,其前后叙述,只能说是故意使用曲笔。他突患白内障的说法也令人难以理解,另外,不管春琴具有怎样的洁癖,又是如何有盲人的过虑,这么一点点完全无损于天生美貌的烫伤,就用头巾遮面,不与任何人接触,其实情况应该是她的花容月貌已经变得惨不忍睹了。
根据鴫泽照以及其他两三个人的说法,原来盗贼是早就潜入厨房,生火烧水,然后提着铁壶闯进卧室,将铁壶的嘴对准春琴的脸,把滚烫的开水浇下去。可见这个人的真正目的并非一般的小偷,也不是在惊慌之余不经意的行径。那一夜,春琴完全失去知觉,翌日早晨才苏醒过来,但是被开水烫得溃烂的皮肤需要两个多月才能完全收干,可见烫伤相当严重。
关于春琴被凄惨毁容一事,流传着种种奇谈怪论。有的说她的头发脱落,左半边完全秃头。这种风言风语恐怕也不能一律斥为凭空想象的无稽之谈。佐助失明以后,自然看不见春琴的面容,但至于说“虽亲近家人、弟子,亦难窥知其容貌”,又会是怎样的呢?恐怕做不到绝对不让人看见。其实,如鴫泽照这样的人不会没有见过。只是鴫泽照也尊重佐助的意愿,绝对不会把春琴容貌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有一次笔者也向她探询过,但是她回答说:“佐助始终认为师傅是一个姿色出众的美女,所以我也就这么认为了。”她并没有将详情告诉我。
二十三
在春琴去世十几年之后,佐助才对身边的人谈起他失明的经过,这才终于知道了当时事情的详细真相。原来春琴遭到歹徒袭击那一天晚上,佐助和平时一样,睡在她闺房隔壁的房间里。他听见响声,便醒过来,长明灯已经熄灭,在一片漆黑之中,听见隔壁传来呻吟声。佐助惊愕地蹦了起来,先点上灯,然后提着纸灯笼来到屏风那边的春琴铺位前,借着昏暗的纸灯笼映照在金色屏风上反射的朦胧光影,环视一遍室内的样子,觉得并不凌乱,只是在春琴的枕边扔着一把铁壶。春琴静静地仰卧在被褥里,不知何故,却在呻吟着。佐助起先以为春琴在做噩梦,叫道:“师傅!你怎么啦?师傅!”便走到她的枕边,想把她推醒。就在这时,他不由自主地“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两眼。只见春琴的呼吸异常痛苦,她说道:“佐助,佐助,我的脸被毁得不成样子了,你别看我。”她一边挣扎着身体,一边拼命地挥舞双手,试图把脸盖住。佐助说道:“师傅,你放心吧。我不看您的脸,我已经把眼睛闭上了。”说罢,把纸灯笼移到远处。春琴听后,情绪松弛下来,却一下子昏迷过去。后来她在昏昏沉沉中一直像梦呓般反复说道:“不许让任何人看见我的脸。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佐助安慰道:“您不用这样担心,烫伤治好以后,还是会恢复原样的。”但春琴说道:“这么严重的烫伤,哪有不会改变容貌的!我不想听你的宽心话。重要的是你不要看我的脸!”随着她的知觉逐渐恢复,这样的话越说越多。除了医生之外,连对佐助也不愿露出受伤的模样。换药和换绷带的时候,把所有的人都赶出病房。
如此说来,佐助也只是在那一夜跑到春琴的枕边时,瞥见一眼她那被烫得溃烂的面部,但是他不忍正视,瞬间就背过脸去。在昏暗灯火摇曳的阴影下,给自己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仿佛非人的怪异幻影。后来他看到的只是从绷带间露出来的鼻孔和嘴巴。想起来,正如春琴害怕被人看见一样,佐助也害怕看见她的脸。他每次来到春琴的病榻旁,总是竭力闭上眼睛,或者故意转移视线,所以他其实不知道春琴的容貌是怎样逐渐发生变化的,而且主动避开了知道的机会。
然而,当疗养见效、伤势日益见好的时候,有一天,病房里只有佐助一个人陪伴着春琴。春琴像是终于憋不住似的突然问道:“佐助,你看过我的脸吧?”佐助答道:“没有,没有。师傅说不许看。我岂敢违背师傅的吩咐。”春琴说道:“这伤很快就要好了,绷带也必然要解下来。医生也不会来了。这样的话,别的人自不待言,只有你,不得不让你看我这张脸啊。”说完,一向好强的她,大概因为意志的挫折,竟然流下了眼泪。她频频从绷带上轻按两眼拭去泪水。佐助见状,也黯然神伤,不知道该说什么,与她相对而泣。接着,他说道:“请您放心,我一定做到不会看见您的脸。”他的话似乎暗示着会发生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