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第19/22页)
几天以后,春琴可以起床下地了,伤已治愈,绷带随时都可以解下来。在这种状况下,有一天清晨,佐助从女佣的房间里偷偷拿来她们使用的镜子和缝衣针,然后端坐在地板上,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拿着缝衣针往自己的眼睛里扎去。他不具有针扎眼睛就会失明的常识,只是想尽可能用痛苦很少又简便的方法使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他试着用针刺左眼珠,眼白很坚硬,刺不进去,黑眼珠比较软,刺了两三下,恰好碰到合适的部位,噗哧一声,进针有两分左右,突然眼前白茫茫一片,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视力。既不出血,也没有灼热感,而且几乎没有痛的感觉。这是破坏了水晶体组织造成的外伤性白内障。接着,佐助又用同样的方法刺瞎右眼。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双目全部失明。不过,据说刺伤眼睛之后,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物体的形状,大约十天以后才完全看不见。
不多久,春琴能够起床下地。佐助摸索着来到里屋,跪拜在春琴面前,以额头触地,说道:“师傅,我也已经是盲人了,这样一辈子也看不见您的脸了。”
“佐助,这是真的吗?”
春琴只说这么一句话,便陷入长久的默然沉思。
佐助有生以来,此前此后,从未感受过自己活在这几分钟沉默里的绝对快乐。据说古代的恶七兵卫景清(即平景清,平安末期的武将。因体壮力大,人称恶七兵卫。坛浦之战后,降源氏,后绝食而死。)只因为赖朝(源赖朝(1147-1199),镰仓幕府的第一代将军,武家政治的开创者。)的容貌英俊,而放弃了复仇的念头,并发誓此后不再看他一眼,便抠掉自己的双眼。佐助与景清的动机固然不同,然而其意志同样悲壮。
然而,春琴要求佐助做的,难道就是这件事吗?前些天她流着眼泪对佐助说的话,难道言外之意就是“既然我遭受如此灾厄,希望你也成为一个盲人”吗?这一点实难揣测。
“佐助,这是真的吗?”春琴这一句简短的问话,在佐助听来,仿佛感受到她颤栗般的喜悦。在两人默然相对的时光里,佐助的生理机能逐渐萌生出唯有盲人才具有的第六感,自然而然地感悟到现在春琴心中只有对自己的感谢之情,此外别无他念。以前自己与春琴虽然有着肉体关系,但两颗心被阻隔于师徒关系之外,现在才第一次心心相印,两颗心融合在一起,汇成一道热流。他回想起自己在少年时代曾经躲在壁橱的黑暗世界里偷偷练习三味线的情景,但现在的心情与当时已是截然不同。
大凡盲人一般都还具有光的方向感,所以盲人的视野是一种模糊的微明,并非漆黑一团。佐助明白,他如今失去的是外界的眼睛,却睁开了内在的眼睛。啊!原来这就是师傅所居住的真正的世界!他觉得现在终于可以和师傅居住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他衰竭的视力已经无法看清房间内景象以及春琴的模样,唯有被绷带裹缠的那张脸依然微白地依稀映照在他的视网膜里。他觉得那不是绷带,而是两个月前的师傅那丰润白皙、妙不可言的脸蛋,如同接引佛一般浮现在柔和的光环中。
二十四
“佐助,你不痛吗?”春琴问。
“不,不痛。与师傅蒙受的大灾大难相比,这算得了什么!那天夜里,歹徒潜入,让师傅遭此苦难,我却睡着了,毫无察觉。这实在是我的过失。您每天晚上都让我睡在您的隔壁房间,就是为了防备出事。然而,发生了如此大事,让师傅身受巨创,而我却安然无恙,这着实让我于心不安,希望自己也要遭受报应。于是我向神灵祈求:‘快赐予我灾难吧!如此下去,我实在无法谢罪!’我朝夕磕拜恳求,精诚奏效,终于如愿以偿。今天早晨一起来,双目就已经失明了。一定是神灵怜悯我的真诚意愿,答应了我的祈求。师傅,师傅!我看不见师傅被毁的面容,现在能见到的仍然是这三十年来一直烙在眼底的那亲切的容貌。请师傅一如既往地允许我在您身边服侍。我由于突然失明的悲伤,也许动作举止不能随心自如,做事情也笨手笨脚,但是您身边的日常琐事,务请不要让别人来做。”
这时,佐助感觉到有一束朦胧的微光射过来,他知道这是从春琴脸上映照来的,便用失明的双眼迎上去。只听见春琴说道:“你为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感到很高兴。我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惨遭如此不幸。说心里话,我如今这个样子,让别人看见倒没什么,就是不想让你看。我的这一番苦心,你竟然这样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