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田园颂(第15/25页)
到了苞米处处扬花的季节,我们的小男孩又疑惑地了解到,在他的家乡,在这个有些时候夏天还有寒流摧残马铃薯花的时候,竟把最好的地块给了所谓的“大地女王”——种植了可爱的麦仙翁,就是有一次无心栽种竟然生长出来的麦仙翁,它们只来得及活到灌浆的时候,那浆像酸奶酪一样稠。
战争中,一条条大路小路驱使我们的小男孩来到了一个被烧毁了的农家宅院。被洗劫后的被烧光了的菜园,又经历过几场大雨浇淋,面目凄惨,看上去像是在地球以外的非现实的环境一样,荒凉、冷漠、死寂,让人心灵受到无比的震荡。
烧焦的马铃薯秧上拖带着些不死不活、零零碎碎的东西;萝卜和芜菁甘蓝上全是一些黑色裂纹;甜瓜变得软塌塌的,像凝乳一样;向日葵已经是面目狰狞,叶子打起了卷儿,卷成了一个个团团。总之菜园里的一切一切全都蒙上了暗淡,笼罩着夜的沉寂。烧黑了的圆白菜,好似—个个埋在地里的人头;腐烂的西红柿流淌着汁液,有些像是没有炸熟的肉,上面还带着肌腱,由于没有烤熟,有点点血斑;被烟火炙烤过的一绺绺葱,似乎是一束束可怕的蛔虫。
一具女尸横卧在菜畦里枯萎的黄瓜秧上。她身上的亚麻布衬衣已被扯乱,她张开的呆滞不动的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的光芒,呻吟和痛苦全都给牙齿咬碎了。一个乳儿被用刺刀钉在了母亲的胸前,像是一个小小的粉蝶。当我们的战士从乳儿软弱无力的后背拔出刺刀,把他从母亲尸体上抱走的时候,孩子那张像老者一样饱经风霜的小脸,使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一切即将结束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只跛腿的小鸡。小鸡儿叫声喑哑,由于小爪子被打断了而常常摔在细枝条上。它急匆匆地向人们奔来,似乎是在宣告:我们的人、俄罗斯人打回来了。这个小鸡雏是被摧残毁坏的院落里唯一的一个活着的生物。它在欢迎人们,也向人们诉说苦难。
我们的小男孩曾经掩埋过火车厢里垛在一起的列宁格勒的孩子们的尸体,他们从被围攻的城市撤退出来,因为极度衰弱而一个个死在旅途之中。我们的小男孩到过死亡营,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理解死亡营里犯下的罪行,因为如果真的能够彻底了解全部罪恶,人也许会发疯。他见到过成千上万战士、老人、儿童、妇女惨死在战争中,他见到过许多焚毁的城市和乡村,还有被折磨死去的无辜的牲畜。但是那座菜园,那满是灰烬的土地上的黑糊糊的卷心菜,像蛆虫一样卷曲着的白色的葱被钉死在母亲胸前的婴儿,拼死抗拒凌辱的年轻妇女被毁了容颜的脸庞,还有残废的小鸡雏,它一跛一拐地用纤细的小爪子走路的样子——小男孩即使是忘掉了战争中的所有其他事情,也是不会忘记这一切的。这最初的震撼直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天,都将一直凿刻在他的记忆里,永不泯灭。
在丰富多彩的乌克兰的菜园里,西红柿不是在家里焐熟的,不是在旧毡靴里或者火炉旁边的吊板床上的篮子里焐熟的。在乌克兰,西红柿就是在菜畦里自己成熟的。这里的洋葱头不经过苗栽就能够长成拳头一样大小。皮肤光滑的深颜色的茄子快要压弯了茄秧,战士们叫不出这种蔬菜的名字,就按照它们的形状自己给命了名——洋姜。在乌克兰,漫山遍野都生长玉米,秸秆上的苞米穗成熟的时候,一片金黄,当时就给它们脱粒,发白的苞米秆和苞米棒是不吃的,要用它们取暖烧炉子,因为那里没有泰加林,烧柴不足。向日葵也是成片生长,起风的时候,大地上浮泛起黄色的云团。这里不必要偷窃向日葵头,愿意折多少、拿多少一任其便,可以尽情地嗑瓜子。西瓜就散乱在地上,没有人看管,从远处望去,它们并不是长在西瓜秧上,似乎是从飞机上抛撒下来的一样。
对于这西瓜,小男孩可毫无嫉羡,他甚至以一种潜在的愉快心情回忆起了他和自己的那一伙村里的小哥儿们的狗刨式游泳,回忆起他们如何一起游到河里的木排跟前去,木排常常从暖和的地方载着各种货物顺流而下经过他们的村庄。他所亲近的这一条大河横穿整个国家,如果河口地区还是永冻的冰层,那么河源地区的西瓜已经成熟了。这一群男孩子们过度紧张,没腰深的水也使他们感到害怕,他们一个个瞪大眼睛,牙齿不住地敲击着,“达、达”地响个不停。
放排工从小山一样高的花哨的西瓜堆里把烂掉的瓜和不好的瓜扔到河里,男孩子们在水里冷得很,可是又想交好运,激动得直发呆,于是你推我搡,用鼻子、额头、嘴巴把西瓜推到岸上来。西瓜像皮球一样在水里旋转,荡来荡去,惹得他们一会儿心情紧张,一会儿又欣喜欲狂。终于这些力竭神疲的游水者泅到了岸边,他们开始像药剂师称药那样把这暖和的地方出产的水果均分成若干份。可是从木排上往河里甩西瓜,这是很不常见的事,可以说是稀罕事。扔到河里的经常是吃剩下的瓜皮。但是小孩子们对于瓜皮也是很欢迎的,他们连好看的带条条的瓜皮也一起吃光吃净,他们以为,这样宝贵的水果肯定是全部都可以吃的。